庄庄美娴把刀子刺进他的胃部。那是一柄德国产的"双立人",刀刃长25公分,曾经成功地分割过一只 65磅重的幼年海豹,一个丹麦船员送给她的。
第一刀,他没有任何反应,庄美娴迅速把刀子抽出再次狠狠地刺入。他穿着一身浅驼色的休闲装,质地很好,一看就知道是Versace的高级货。可他既没有流血呻吟,也没有挣扎反抗,只是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庄美娴最讨厌的那种"无辜"。
时间被冷冻,庄美娴可以看见半个刀柄没入他的肚皮,他弯着腰,而她那只包裹着淡粉色职业装的手臂还黏在刀柄上面,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造型!此时,庄美娴的灵魂嗖地一下游离到身体之外,仿佛一个观众,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衣服、他的脸、他带着刀的肚皮、她那只穿着淡粉色职业装的手臂,无声的场景,不真实的快感袭来......然后,世界突然切换成黑白片,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一抹令人兴奋的嫣红,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绝望地醒了,坐起身来,床头上的小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4点一刻。
Colin还在睡,她管自己的所有情人都叫"Colin",他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以前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Colin都会咻地一下醒来,抱住她,轻轻呼唤着:"宝贝儿,宝贝儿,醒醒,我在这,别怕,别怕。"但是现在不会了,他没有耐心再去听她讲述那些改编过的梦魇、那些心碎的往事,她的眼泪不再成为他可口的甜点。
他们相识的时候,Colin在八个时区以外的伦敦,她在东八区的China,他一边在MSN上看着她的文字,一边咀嚼高热量高脂肪高胆固醇的cheese汉堡。庄美娴的故事附着在网络数据线上涌进他的视线,他似乎品尝到了屏幕后面那令人痴迷的痛苦--她有一个相爱很深的男人,就在他们选购结婚礼服的那天,一辆古老而健壮的白色微型面包车轻而易举地结果了那个男人的性命。她亲眼看着男人的鲜血在她眼前绽放,她经历了(或者还是现在进行时)这个巨大的打击,思想在肉体上空飞翔。他决定拯救她。
应该说这是一个"天作之合",Colin正好受到他在国内曾经就读的山荔学院的邀请回国设计礼堂,于是他便有机会从网络后面跳到庄美娴面前,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朋友中的佳话--跨国网恋!一个活生生的人,穿越八个时区的距离,付出560个大不列颠货币单位的代价!而唯一令庄美娴感到欣喜的是,他在伦敦时就叫"Colin",这有效地节省了她说服他接受这个名字时所需要耗费的唾沫。
遗憾的是,对于庄美娴来讲,生活却意味着见异思迁。不是她,就是别人。在她成为网站商城供应商之前,她是一名普通的不学无术的小白领,每天在一幢38层高的写字楼里做忙碌状。即使想要交谈的人就坐在她身后,她也要发电子邮件进行沟通;在家打电话,她也养成了先拨外线"0"的恶习;好在她所在的公司并没有进入世界百强企业之林,她目前还没有在晚间新闻里得知自己明天将会失业的机会。报纸杂志上管她这样的人叫"小资",指名道姓地告诉她什么才符合她的"小资"身份。她要知道丝巾的28种系法,了解意大利馅饼的原料就像熟悉自己的胸围一样,要看得懂没有中文字幕的《发条橙子》,一定要把打高尔夫球的姿势练习得很漂亮,会不会打倒是次要的......这些庄美娴做起来全都得心应手,而她和别的"小资"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她的网名是中文--蜂房姑娘,一个可以引发暧昧联想的ID,只是名字而已。
后来庄美娴认识了一个在海关当公务员的Colin,她便鬼使神差地干起了"国际贸易"--没理由浪费身边的人力资源是不是?这生活本来好好的,可惜,就在他们分手之后的那个白天,整个世界全变了。她苗条的身影只要在港口出现,那些小贩就会颇具默契地互相转告:"瞧,她就是'蜂房姑娘',她和整整一条船的人都睡过!上至船长、大副、二副,下至厨师、水手、清洁工,无一漏网。"
没人知道他们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是嫉妒庄美娴可以轻易拿到最便宜的时髦货,还是旨在关心她的私生活?她怎么可能和整整一条船的人都睡过?她只不过练就了一身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谁可以给她便宜货的绝技,然后进行抛媚眼之类的小勾当。有谁可以拒绝一个眉目含情的东方姑娘呢?她只是迷恋那些只需国内三分之一售价就可轻松拥有的香水、化妆品、皮包、衣服、照相机、笔记本电脑......她可从来没敢把贪婪的爪子伸向高档汽车、钻石手表、私人游艇。对此,我们只能说,嫉妒的手从未雕塑过任何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庄美娴不是语言天才,但这并不妨碍她和各色人种讨价还价,只要有一部计算器就够了,轻触键盘,按下数字,让那人看到计算器屏幕上的显示--足矣!阿拉伯数字是世界通用语言,整个地球已经进入数字时代,所有人都将不再拥有真正意义上的隐私。庄美娴一不留神成了IT业中的一员,摇身一变成了网站商城供应商,Vogue人物。
公务员Colin在完成他的"跳板"使命之后,很快在庄美娴那里下了岗,她又有了别的Colin。这是公务员Colin的错,他居然以为他爱她,他就可以娶她,她就必须感恩戴德地答应他!也许是因为再也尝不到庄美娴调制的特色鸡尾酒,也许是因为再也上不去她那张涂满情欲的旋转大床,总之"蜂房姑娘"的艳史是经由公务员Colin那张还未被过多五粮液浸泡过的嘴巴传遍了整个港口。他本可以拥有更精彩的未来,30岁的时候升职加薪,肚皮逐渐腐败成一个孕妇。可惜他的舌头长过任何一名有职业素养的家庭妇女,庄美娴决心通过鱼死网破的方式和他一道"殉情"--她狠狠心拿出一万块送给公务员Colin,再举报他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他在单位里也下了岗。
认识伦敦Colin之前,庄美娴一直以悲情女子的面貌示人。她把被第一个男友抛弃的事实变成了男友为了她而死于车祸的痴情绝恋,她把倒霉的背叛故事改编成琼瑶版。每每当她叙述时,她的眼泪是那么真诚,泪水和着(别人的)烟雾一起飘扬,她在自己的叙述中,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叫Colin的未婚夫举着冰激凌甜筒在马路对面冲她微笑,却忽略了飞驰而来的汽车......然后,世界安静了。
"他真傻,真的。他光注意看我了,根本没看见汽车......"人们不得不怀疑这段话是从《祝福》那里剽窃来的,庄美娴没付过鲁迅稿费。
所有Colin都像伦敦Colin一样,在最初迷上了庄美娴的痛苦。痛苦这东西有时候就像鸦片,无论是制造商,还是消费者都会沉迷其中。然而痛苦这种鸦片似乎又与其他鸦片的配方不同,消费者会很快戒掉庄美娴贩卖的这种痛苦,既而把兴趣转移到其他方面。究其原因,大约是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同类替代品太多了;要么就是"边际效益递减"在作祟--第五个烧饼已经吃饱了,再吃第六个烧饼就会生病--庄美娴从未想过更新版本,人们都听腻了。所以也就难怪那么多Colin最终都会离庄美娴而去,连最善良的伦敦Colin也开始对庄美娴的"鸦片"不屑一顾了。
值得庆幸的是,庄美娴毕竟是做国际贸易的,她深谙拓展市场才是发展的硬道理,总在不停地开发新Colin。何况俗话说得好,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庄美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当她从那样的梦境中醒来,不再被枕边人搂在怀里抚慰时,她的行期就到了。
凌晨4点半,格林尼治时间晚8点半,庄美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打开电脑,看到四份订单,蜂房姑娘又要穿上那双可爱的CHANEL运动鞋出洞了。有一艘从斯德哥尔摩游过来的装载量为3000吨货轮正停在美妙的蔚蓝色海面上,现在开始化妆的话,到达港口时,正好可以赶上受时差困扰的瑞典船员狂欢。说"晚上好"或者"早安"应该都不算过分,她现在已经会用16种语言说"我爱你"。如果她的瑞典语足够好,她也不介意再说一遍:"他真傻,真的。他光注意看我了,根本没看见汽车......"直到一只缀满金色汗毛的前肢拥她入怀,吸住她脸上神秘而古老的东方泪水。那时应该是北京时间8∶30am,伦敦Colin可能已经发现她带着她的故事和眼泪一起消失了。那将是怎样的一副场面呢?
地铁站入口有一个年轻的画家,半长头发破牛仔裤,街头艺术家的一贯装束。大大的画架顶在他干瘪的肚子上,他不时瞄一眼过往的人群,匆匆画上几笔,时不时地还要抽空揉一下鼻子。一顶礼帽放在他的脚边,里面尽是些不超过两位数的硬币和纸币。他的身边摆着一些没有装裱过的画,这或许是他赖以生存的唯一资本。
小画家年轻的脸上刻着不相配的沧桑,更像是个负气离开家离开学校,到头来却无家可归找不到同伴的孩子。银子想,如果我是他,我就站在马路对面的地铁站出口,那样行人才更有可能为我驻足--这是银子作为商人的想法。小画家也许去过纽约,也许到过巴黎,在那里受到了启迪才来这里扮演流浪艺人的角色。也许他哪里都没有去过,只是迷恋这种孤独的感觉,谋生之外燃烧自己对绘画的热情。这是因为年轻,还没有向现实低头,没有考虑过未来,孤独的理想支撑了憔悴不堪的落魄,和年轻时酷爱吉他的银子一样,那么固执又那么勇敢,即使站在无人喝彩的角落,也可以把那当成吉他大师吉米亨德瑞斯站过的舞台。
想到这里,银子笑了,小画家恰好也完成了那幅作品。银子凑过去,纸上呈现出铅笔勾勒下的地铁站里阴霾匆忙的风光。小画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银子,习惯性地揉了揉鼻子,很孩子气的动作。银子掏出钱包,想找些零钱,结果里面最小面额的纸币是50元,他就恭恭敬敬地把钱放到帽子里。小画家看到这张"大票"打了个口哨,把那张素描递到银子手里,银子对他笑了笑。小画家随口哼起一段《祝你平安》,然后和银子一起笑。银子走进地铁站,脸上还挂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