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但只怕就是眼前的事了,太行山义军重聚,口号'杀金狗,救首领',如此非常时期,朝廷是断不可能置之不理的。"更只怕朝廷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要将这股民间势力一举扑灭,他虽为朝廷重臣,却也不忍忠义之士惨遭屠戮,累卵河山又少道屏障保护,这才会不辞辛劳千里赶来。
云倦初久久沉默,蹙起的眉心中不知凝聚着什么,李纲只见他斜飞入鬓的长翎淡薄,鬓上更淡的霜华萧索,却依然......光华闪烁。
良久,云倦初终于睁了眼,轻轻一笑:"丞相想我走一趟?"
说得没错,李纲一时却不敢点头:他竟--来时也想过许多可能,他或会推辞,或会运筹帷幄--于他今时今日身体境遇,他作哪般选择也都没错。却没料他竟直接选了最难走的一途,却也是最有效的一途。正想着,却听门响。
清冷的气息夹着几片雪花钻了进来,紧跟着是一个小小的脑袋--"云......"刚叫了一声,瞧见了李纲,便又要缩回去。
云倦初却已见了他,便笑:"二毛,进来吧。"
那孩子便进来了,一身硬邦邦的棉袄,大约是旧棉花做的,还有些气味,脸蛋倒还洁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住瞥向李纲。
李纲自也在瞧他,却见云倦初笑得温和,修长手指放在那孩子的破棉袄上,透出种温润的白净,给二人介绍:"这是邻居家的孩子,小名二毛。二毛,这是李大叔,你别怕,他是我的朋友。"
"二毛哪里怕了!"孩子扭扭身体,"云先生,你干吗不告诉李大叔人家的大名!"
李纲诧异,云倦初转头对他微笑:"乡下孩子,来我这里读书,我就给他起了个名,还没过了新鲜劲呢,逢人就炫耀。"
李纲更诧异:"上你这儿......读书?"
"我和挽卿初来乍到时多亏了乡民友善,接受了他们不少关照--挽卿现在那小酒铺就是他们帮忙盖起来的。而我,也不会什么别的,只有腹中几本书可倾囊相授以作报答。"云倦初神色宁定,笑笑的拉过二毛,"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是希望能教他们明个理,识些字就行了。"
"云先生......"二毛憨憨的笑着,孩子并不知面前这温柔浅笑的是怎样一个人,他要教的又是怎样的道理,他只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好象是这小山村里的一道光,他自己,还有村里别的小朋友,不知不觉就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李纲不知自己心里是怎生滋味,勉强一笑,问那二毛:"那二毛的大名是什么呢?"
二毛骄傲的大声道:"周平!"
李纲一愣,原以为......随即哑然失笑: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呢?平凡平静,是不光给他起名的人,乃至是天下所希冀的吧?转眸看去,见云倦初神色安宁,正问那孩子:"这么冷的天,今天又没课,你怎跑来了?"
"先生,我知道没课--师娘不是早说了吗,要明年开春才准你再给我们讲课的!"话一出口,二毛忙掩了口,抓抓头,"呵呵,二毛不是有意说先生怕老婆的......"
"二毛来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呀?"云倦初忙打断。
二毛识相的没再越描越黑,回道:"我爹今天打了只野兔,我娘让我拿两条兔腿来给先生!"说着便将血糊糊的兔腿往云倦初面前送。
闻到那味,云倦初下意识的皱眉。李纲见状,便替他提溜了过来。云倦初望着他笑了笑:以前腥风血雨里走过来的,现今竟会不习惯了,是丢脸,还是......幸福呢?
但让当朝宰相手提两条兔腿也实在不象话,幸好女主人及时进了门,见李纲模样,不由莞尔,伸手提过兔腿,放到旁处,又拿雪搓了搓手才又过来,看了桌上的残茶,便道:"茶喝完了?"显然没有再倒的意思。
云倦初拉过她手,她便挣:"凉呢!"他握得更紧:"待会儿就热了。"她觉察到了什么,五指反过来紧紧扣住他的。
大约只有二毛全然不知个中气氛,也学着苏挽卿抓了把雪搓手,然后也奔进来:"云先生,我手也凉呢!"
"臭小子!"苏挽卿给了他一个板栗,一手抓起他小手,"师娘给你暖着,好不好?"
"更凉了!"孩子一声"惨叫","还是不要了。"
"不要了?"苏挽卿眯起秀目。
云倦初笑看二人打闹,转脸对李纲道:"挽卿喜欢孩子,见笑了。"
李纲望着他,眸光一暗:"是李某打扰了,这就告辞。"
"走好。"云倦初望向门外的飞雪,浅浅一笑,"门没关。"
李纲的眼睛一亮,忙一揖而去。
在他走的同时,苏挽卿也对二毛道:"二毛,快回去吧,别让你爹娘等急了,师娘今天没工夫和你再聊,改天吧,好不好?"
二毛便也掩门去了。
他自听不到门后随即爆发的咳嗽声。
云倦初一手紧抓着苏挽卿手,一手以袖掩口,已是直不起腰来。
藕色衣裳的女子拢紧那白衣单薄,"倦初,倦初......"唤着唤着,已有亮晶晶的东西在眶里打转,却偏倔强的不肯掉下来。良久,待怀中人终于停止了咳嗽,她才狠狠的抽出手,抹了抹眼睛。
"......挽卿?"云倦初一边抬眼看她,一边将一截袖口塞入自己的掌心。
显然是没抹干净,仍有什么东西在娇颜上闪烁着,盈盈有光,却还不如佳人的眸子亮:"干吗在他面前憋着?干吗不咳给他听?你还有什么好强撑着的?"终于忍不住还是走了过去,抚过他鬓边无意中滑脱的发丝,那眸子里的光已化成了水:"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何苦啊?"
云倦初伸手覆上她放在他鬓上的手,那手暖暖的,教他的手也暖和起来,轻轻的笑:"我不是强撑,你知道我的,在别人面前,我是不习惯......"眸中映出那唯一的绝代风华,"这样的我,只你一人能看,也只是你一个人的。"
苏挽卿闻言,终于也笑了,蹲下身,抬眸望他:"你就是说得好听。"说着便抽出手来,边捋着他衣上的皱褶,边道:"这样的你是我一人的,那怎样的你又是别人的?倦初......"故意隔衣拧了他腿一下,见他吃痛的皱眉,她扑哧一笑,掩饰着眸中的不确定:"你这个人......一点都没变--滑不溜丢的,抓都抓不牢。"
从前她爱说他是天上的云,现在倒说得好似地上的泥鳅,云倦初低眉望着妻子,笑得恬淡:"再难抓也逃不过你的五指山--我心里的事从没打算瞒你:这一回,事情怕是不简单呢。"
苏挽卿将头枕在他膝上:"你打算怎办?"
"事到临头,躲是躲不掉了。"他咳嗽了两声,将握住的袖口又往手心里塞了塞,方道,"惟有面对吧。"抚着她的长发,他的眸光渐渐清远,声音也比方才低沉:"挽卿,我想,我们不得不先离开这里一阵子。"
她能想象他幽冷起来的神色,也就不去看他,只轻轻的叹:"一定要吗?"
"一定。"他的眸光很淡也很亮,"而且要越快越好。"
她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他,见他正环顾他们的小屋,瞥到她回转,冷凝的墨瞳中终于有薄光一闪,"这样才能越快回来。"
天下都当云楼公子说话一言九鼎,只有她知道他云倦初话里搀的水分比她卖的酒里的还多!恨恨的想着,她咬着唇,脑子飞转,直到终于念及:说好的,小事她做主,大事他说了算--这回可总算是件大事了吧?也罢,一年了,就让他做回主吧。这才终于咽下了许多劝阻和担忧的言语,对他点点头,"好吧,我收拾下。咱们何时动身?去哪儿?"
"我想李丞相会安排的,这个不必我来操心,等他信就行。"
"那是......京师?还是太行?"水眸闪闪。
云倦初闭了眼,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我,想去京城。"扇睫下掩不住的阴影投落。
苏挽卿不忍再看,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大约是蹲得太久,这猛的一站竟让她有些眩晕,身子一晃,正撞进了他怀里。
"挽卿?"他睁眼,一把接牢她。
她跌坐他膝间,盯着他,忽然笑得开怀。
他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耳根竟有点发烫,"挽卿,怎么啦?这么大人了还这么爱闹!"
她双手搂住他脖子,眨着眼,星眸中有什么忽闪忽闪:"我就是爱闹,怎么样?我高兴,行不行啊?"
他终也被她带得微笑起来,连连点头:"行行行。"伸手想回抱,却又想起了藏在掌心的袖口,便改了作势推她:"夫人若是高兴够了,可不可以抽空考虑下今天的生计?"
"啊,忘做饭了!"云夫人惊跳起来,"你等着啊!"说着便往门外的厨房跑。
风进来又出去,带来股冷冽的梅香,云倦初望着门开门关,清浅的笑了起来,心里居然觉得很暖很暖,然而身上却是骗不了人的,这天风太大了,就这样一阵也激得他又一阵低咳。好不容易止住了,他低眉一看,果不其然的袖口上又染了两三点嫣红。苦笑了下,他站起身来,走到面盆旁,将袖口浸到水里,仔细的揉搓着,正在这时,门却又开了--
"倦初?"
他有些心虚的回眸,瞧见去而复返的她。
苏挽卿却完全没看他手上一眼,径直进屋提起二毛送来的兔腿,笑盈盈的问他:"你想吃红烧的还是清炖的?"
"......红烧吧。"他虽口味偏淡,却知这曾性如烈火的女子喜欢着甜、咸、辛辣等等一切浓烈快意的味道。
"好,大事听你的!一条红烧,一条我腌上,咱留着回来吃。"她嬉笑着朝门外走,走到门口才丢下句,"去换一件吧,别着凉。脏的等会儿我来洗--你云大公子有哪次是洗得干净的?"说着,便出去了。
挽卿......他转过眸去,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慢慢拧干了袖口:我们,一定能回来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