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不清,想不明白,他只道自己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个失职的监视者,从一开始就陷入了那沧海般的幽深--只见云倦初迎风一笑,一时繁星四起,却依然无改那沧海宁定,"看来是只能进不能退了。"他轻轻说道,似乎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别人。随后,他对夏群招手。夏群凑上前去,听他附耳低语,"这......"还没听完,就呼出声来。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云倦初的声音还是那般低柔,每一个字却都像擂在鼓膜的重锤,"你难道想让栈口的弟兄白白牺牲?你想不想多几个人逃出去?"
少年无话可驳,唇上咬出了牙印,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似是要得什么保证似的,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云倦初笑了笑:"我和大家一样,想活下去。"
听罢,夏群再不迟疑,依照吩咐飞身回寨。云倦初则又一次转过身去,应是听到了他方才那一句,只见上百双眼睛盯牢了他--真像是很久以前的感觉,初为帝君的自己,甘洒一腔血的自己,重社稷轻性命的自己......曾经一将功成万骨枯,曾经这劲风衰草里模糊了多少归乡路?!眼前这仿佛轮回是不是就是对当年的惩罚?鲜血淋漓的双手难道真的抓不住幸福?还是终究要再用血来开辟出路?眼望去,这一片的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拖家带口!心尖激灵灵一疼,不肯让人察觉他的失神,他别过眼去,风中人群的私语环绕四下,点点都是人间烟火星儿。
舍不得,放不下。
偏逢绝处乃向生。
也许这样的矛盾,正是人生。纵无常横,只要心有所系,情有所钟,便是千难万险也挡不住回家的行程!
"我们还按原路冲出去。"云倦初微笑起来。
人群便随之又转回了栈道的方向,而在他们身后,峰顶上的山寨里爆炸声此起彼伏的响彻了云天。
"哟,这帮土匪还真是够胆量哩!"秦效金一惊一乍的言道,"主上您瞧:他们居然还敢从栈道过!啧啧,怎么好像还有眷属呢?!"
高踞这边石上,对面谷中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他冷冷一哂:"这叫什么胆量,现在他们是不过也得过!"见秦效金笑得一脸谄媚,一幅虚心求教的模样,他指指对面栈道,接下去道:"你看这栈道,出则直通河南,进则直达山腹,只要一方退让,另一方便能直捣黄龙。所以,眼下山寨这头虽弱,却也不能有丝毫退却,不然,宋军就能从此直上峰顶了。"
"主上英明!"秦效金忙道。他虽是溜须拍马最长,却也不是全无本事之人,仔细想了想,又问:"可是主上,您说这土匪也真是愚蠢,要想拦截宋军,早先毁了这栈道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这也正是他费解之处,却不愿于下人面前露出,他敷衍了句:"兴许是舍不得这栈道,留待我金国大军呢!"说完便大笑。
其余随从也跟着大笑,却见主子的目光变得愈发专注,也愈发饶有兴味。
远望去,双方都死伤惨重,不时可见人影坠落深谷。似乎是义军已抢回了栈口,护着眷属一阵又一阵的冲杀,而宋军那头大约是因见有老弱而竟未放箭矢,于是双方只是贴身肉搏。而义军也真个个血性,一旦送了老弱通过栈道隐入山谷后,便又返回来厮杀,竟无一个趁机逃遁。
观看的人冷笑了一声,眼见着对面栈道上逐渐不剩几人,道口处原本的几百义军更是数量巨减,而官兵虽也损失惨重,却还源源不断的扑上前来。
按他们宋人的话说,这就叫"坐山观虎斗"吧?不。他却暗中摇头:没有了那个人的宋国,还有什么称得上是虎?真没想到,一张画竟就能勾得宋廷自毁城墙。呵呵,九曲十八弯的栈道怕也比不上宋君的那点花花肠吧。想到此处,琥珀瞳里精光流动,他不禁得意的又勾起薄唇: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他大金的铁蹄便要借这条山道,直捣它汴梁城下!这一回,他决不会再放弃,什么,都不会再放弃!
边想边更仔细的察看对面情形:栈道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人,原来是义军已实在抵挡不住官兵的攻势,纷纷都往栈道上退却。只见最后在栈口殿后的那名义军也当真勇猛,竟拔出了山壁上的一棵小松抓在手里,如使鲁智深的禅杖般一通乱舞,虎虎生威的气势顿时吓退不少官兵。余人则边打边退,队伍这回便又向了回山方向延伸。身经百战的他如何看不出义军大势已去,正要与下人感慨,却忽见一人影,那人影极为瘦小,动作十分灵活,人人都往回退,他却反往外冲。只见他燕子般的几番起落,终于找到了一歇脚处,看的人眼一花,那头的人也不知用了个什么身法,竟半个身子都探在了道外,忙碌了一阵,又翻将回去,随即就跟着他人一路后退,手上却仍动作不停。
不好!他在这边心头一凛,仿佛已看到了那人手中正在延伸的引线。
是谁竟下得了这样的决心?!他眸光一跳,视线紧随着那道人影,只见那人最终退到了一人身边停下--心脏像猛然被一只大手捏住,一下一下捏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听得见他狂乱得心跳声,他紧盯着那个人,直到见箭雨中那人忽然脱了披风,扔了出去,才发觉自己已有多久忘了眨眼。
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只见到:主子忽然站了起来,而对面栈道上,一袭白衣飘然如云。
栈道上,箭雨如蝗。
官兵终于没有了顾及,陷阱至此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但因毕竟不熟悉地形的缘故,他们却没想到,此时放箭已然错过了最佳时机,原来这栈道绵曲,三弯两弯便转到了山后,也就是说箭雨虽猛,射程却只能在眼前方寸而已。也不知是否后悔了方才的心慈手软,带兵者一声令下,索性令弓箭手在前开道,步兵跟上,将战线一寸寸的向前推进。而义军这边更深知栈道狭窄,只要挡住了箭雨,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是更加拼死不退。
双方眼看已僵持在了栈道中部。
压阵的义军已不知是换到了第几个,那棵小松却仍被挥舞在人手中,上面的枝叶都已被刀光剑影砍落,松针一路掉进血泊,到最后,连那树干本身也被染成了鲜红。握它的手还想将之再一次高举,却不料一根飞箭插入了那手背当中,人大喝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抡起那树,秃干挥舞眼看就要挡不住箭雨倾盆。却在这时,忽然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竟是件披风挂在了枝头。也顾不上许多,他急忙又一通乱舞,那披风上立时插了无数羽箭,而他自己则终于在那一瞬躲开了箭雨,与另一弟兄换了把手。
捂住受伤的手背,他趁隙看向身后解围的人,少年朝他竖起拇指,那少年身边白衣无尘,再往后看,两人身后已再没有人。眼眶一热,大滴的泪水忽然从眼眶里蹦将出来,铁血男儿没有再回头,转身便又向前方仅余的战友们身边走去。
"我们还走得出去吗?"少年看见血河一直流到了他俩脚下,刀光似乎已晃动在了眼前。
云倦初却回身远眺,群山之巅处,腾起一团又一团的烟霞。
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雪会停,满山的春终压不下。
待春风又绿江南岸,这里也该又能长出满山的鲜花。
猎猎风起,转眼便能将天地换。只不知此时这朔风正好,能否将心思传达--
淡淡倦倦流露一笑:挽卿,我这就回家。
转眸对夏群道:"点火。"
夏群点燃了炸药引子,火星蛇一般沿着栈道边缘向官兵那头游去。夏群忙高呼:"扯乎扯乎!"义军闻信,便弃了扼守,向后撤回。官兵在后也不忙穷追,只是放箭。两者之间相隔不过七八丈远,而那预伏的炸药正在他们之间。
心数着就要引爆,却不料道上鲜血湿了引线,火苗竟硬生生的熄灭在半途。
"我再去点!"夏群想也不想就扑上栈道,感觉似乎有什么抓了他衣角一把,却也全然不顾。箭雨于是纷纷都向他身上招呼过来,只听"呲"的一响,原来是皮开肉绽就是这样的声音,少年心道。拔去臂上羽箭,虽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未减速,他索性趴在了地上一寸寸向前爬。终于爬到那引线处,却见那线潮得已不能再点。心一横,他又往前爬去。却听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阿群,回来!"
原来这个人说话也可以这么声嘶力竭的啊,还以为是永远静水流深的呢,少年不由笑了起来,依旧朝前挪去。
云倦初又岂会不知他是想直接去引燃炸药?见叫他不回,正焦急时,忽然灵光一闪。
这头夏群正一点点接近炸药,本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却听耳边风声忽至,一根链枪扎在身边的木头里,听见身后在高呼:"抓住!"他机灵之极,连忙拔出枪头抓牢,随即引燃了炸药,身体也在那一刹那滚离栈道。
链枪哗的收紧,少年借力向前跃去。
只听轰的一声,炸药爆炸,地动山摇。
山崩地裂间,石块和土块下雨似的纷纷落下,巨大的爆炸力将栈道连着山崖都炸出了一个大洞,未及伏下的人都被炸飞,而许多伏下的人也被这强大的冲击震晕。
少年只觉头脑轰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人就飞到了地上。摇摇头抖抖尘土,他抬起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断臂,手里还握着半截链枪,而手的主人却不见踪影。再一看,不远处一道白影伏在地上,他强撑着爬过去,看见那人手里也握着小半段链枪。眼眶不由一热,他伸手至那人鼻下,悄悄松了口气。这时才感觉到胸口疼痛,忙揭开衣襟一看,只见贴身放的令牌上不知何时竟被砸出了一个小坑,一看就知是箭石之力--想不到这东西,竟救了他的命。
茫然回顾,四周半点生气也没有,只剩下手里令牌冰冷依旧,仿佛嘲弄。
少年恨不得立时就放声一哭,却最终咬牙忍住。想了想,他将令牌重新放回了那人身上,架起那昏迷的白影向烟尘散尽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