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便听到夏云枫的声音:"姐姐?"
然后是苏挽卿温柔的笑:"好弟弟,累了吧?"
"姐姐......"
"我和你姐夫,都知道你辛苦。"
"姐......"
再然后,便没了声息。
天地仿佛都沉寂了下来,只有一点烛火在面前跳着、再跳着,微茫的暖意,微茫的光彩--可就这么一点点光,却要了多少蜡炬成灰?云倦初凝视着凝视着,忽然就咳嗽起来,下意识的掩口,手心里竟然又是烫灼的感觉。忙从怀里掏出苏挽卿给的瓷瓶来,他倒了几粒药匆匆咽下,然后便不支的伏在了桌面上。不经意间,手中的鲜红便将条条"红线"从瓶上一路拖曳到了桌沿。
过了会儿,待他终于能直起身体,正好,房门也开了。
"姐夫。"
他微笑:"云枫,过来坐。"
苏挽卿便道:"那我就上隔壁吧。"说着便去了。
夏云枫就在桌对面坐下了,云倦初发现他眼圈有点红,就别看眼,一面移了移蜡烛,一面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姐夫?"夏云枫脸刷的就白了,眼波闪动。
烛火一跳,云倦初以手遮风,微微一笑:"你做得没错。"
夏云枫的脸就更白了,忍不住唤了声:"公子......"
"要是我是你,我也会像你样做的。"烛火无风自定,云倦初的脸庞映了烛光,泛出一层淡淡的玉光,温润却坚定,"你说的没错:那幅画就是个套,你大哥是着了道了。"
夏云枫眼睛亮了起来:"公子相信大哥?"
"我信。"云倦初没有丝毫犹豫,"那些丢失的礼品是人硬栽赃到他头上去的,为的就是要以此为借口铲除你大哥和义军。"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心蹙了一下,原本静定如水的目光忽然间变得粹亮。
夏云枫被他的目光晃得一怔。
只听云倦初又道:"但云枫,你要告诉我详情:那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中间经过什么转折?你大哥又是怎样托付你的?"虽是句句逼人,却并没问及对方为何对他隐瞒至今。
夏云枫望了他一眼,年轻的瞳心约摸是映了烛光的缘故,看来竟是一阵激荡。沉默片刻,方才将事情经过详细道来:原来,金人进献的礼品确是存于永乐宫中由王彦等人看守。一日,王彦正于门外守卫,却见皇上走进殿内,一去便抽出了那卷画来。他就站在不远处,而皇上手中之画又正好对着他展开,好奇心起,他便瞥了一眼,谁知就是这一眼却见那画中绘的竟是他家公子!还未及错愕,只听皇上吩咐奉了太上皇的旨意,要他将这画毁去。王彦表面应承,暗地里自然是将画藏了起来,并且送出了宫。本打算交给夏云枫保管,但因他身份隐秘,不便直接找来,而他自己又急着要返宫,就将此画交给了云楼名下一间酒楼的掌柜。而云楼商号和太行据点也非完全重合,两家各点之间也都是单线联系,这画于是就这样一点一点的传了下去,直到终于到达夏云枫之手。
"我拿到画时,已经听说了宫里失窃的事。"说话间,夏云枫面上已恢复了霜雪之色,只是眸中光亮仍不时在躲避对面宁定相视的双眸,"立时意识到这是个圈套,即刻将画脱手。果然过不两天,其他传递过此画的据点就纷纷出了事。而与此同时,大哥被捕,京里的弟兄也被牵连了不少。"
"碎一环而保全局,你做得很好。"云倦初微微一笑,"壮士断腕,当有这个气魄。"
夏云枫一眼瞥见他黑眸幽深,清楚他胸中丘壑恐怕远比话中曲折得多,也就淡淡一笑相回:"要是人人都能像公子这样想,云枫也不会像今日般为难。"不知怎的,这一番对话之间,他是怎样也叫不出那声"姐夫"了。
"自大哥入狱,云枫怎会不急?其实......其实云枫也早探过大牢了。"说着,他抬眸望了一眼,云倦初还是那样淡静的微笑着。
他不由想起狱中情形:王彦见了他却只字不提越狱,只问他见着那画没有,见没见着画中人笑--真真栩栩如生。他清楚的记得沉浸在回忆中的大哥脸上欣慰的笑意,可他见了却心痛得忍不住握拳:他知不知道他守护的仅仅是一幅画而已?!当真......值得?!但如今真面对着真切的眉目如画,他却不知该怎样说。迟疑了下,终于道:"大哥听说了一系列的事,也觉此案蹊跷,只怕是冲着义军来的,便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出去,并且还嘱咐我一定要稳住众弟兄,不得轻举妄动。"
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大哥全部的话:那日离去时,他不舍回顾,却见王彦也正看他。两两相望,他冲动得差点又要上前拉他越狱,却听王彦笑笑的道:"小枫,看了画像才发现,你真的越来越像公子了呢。"他怔住,不知心下是喜是悲。只听王彦又道:"要是我出不去了,你记着一定要好好带着弟兄们,好好保家卫国。就是朝廷负了咱们,咱们也不能先负了朝廷,落下话柄--别忘了咱们是怎么能正大光明做人的--公子的血,咱不能让他白流了。"一听这话,他便知自己是拉不动他了--只怕是钢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为所动吧?因为他心中有个神祗,他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正想着,只听对面的人道:"他也做得很好。"
依旧是那般淡漠,那般清寒--这仅仅是个"很好"吗?心像被只大掌揪了起来:那人尚在狱中啊!可面前人呢?除了这冷冷的话语,除了这几天不言不动兀自弹琴,他到底还做了什么?他到底放那人在心头几分几毫?不由冷冷直视于他:"公子,云枫记得,你说过你不是白来的。"
冰凌样的目光仿佛能直刺人心脏,云倦初只微抬了羽睫:"我说过。"
"那公子可有了计划?"他追问。
云倦初青羽一动,终也直面他眸:"你,信任我吗?"
"公子谁人敢疑?"他眸光一跳。
云倦初便微笑:"那好。那你从今晚起,每夜都守在刑部大牢的屋顶之上。这,你做得到吗?"
"公子?"
云倦初眼神不变,笑容不变:"我只问你:做得到吗?"
两两相望。半晌,夏云枫忽然也笑了,点漆瞳中冰雪流光:"云枫自然遵命。云枫刚才也只不过是想问:这件任务是去几天,到几时?"
"这个,我不定,由你定。"云倦初垂睫一笑,复又抬眸,"我,信任你。"
"公子......"喉中一时翻涌,不知是血是气。
云倦初站起身来,一手扶上他肩:"又忘了?叫姐夫。"
眼眶猛的一热,他忙低下头去,正巧瞥见桌沿上几线暗红,不由转眸,只见白衣近切,还有放在他肩头的手--那般纤细,怕不只因骨骼奇秀......想着,一声"姐夫"已脱口而出。
云倦初的眼中流出丝暖意来,但在夏云枫抬眸的瞬间旋即又隐没在了静水幽深。望着面前的青年,他还是那般淡淡的笑着:"好,很好。"
只听门吱嘎一响,苏挽卿正站在门口,一副欲进不进模样,故意仰首望天:"没打扰二位吧?"
夏云枫忙道:"云枫这就告退。"说着便匆匆出门。
云倦初便对苏挽卿笑:"你看看你,又胡说什么呢?"
苏挽卿跨进门来,关了门,往门板上一倚,笑笑的也看他:"我胡说了吗?我刚说了一句话而已。你们姐夫小舅子谈了恁半天,怎的还不许我说一句?"
他无奈一笑,走过来,也不说话,就那般直直俯视。
呼吸已然不稳,这下轮到她慌了神--都老夫老妻的了,怎还这样?她暗自好笑,避开他更加靠近的身体。
他却抬起双手,支在门板,将她牢牢圈住,独占芳香满怀。
她不由娇笑出声,纵身入他怀抱:"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不说了。"
他刚松口气,却没料她已忽闪着水眸望他:"我问,行不行?"
"你......是不是有计较了?"
云倦初点头。
苏挽卿摇头叹息:"计无好计。"
云倦初笑,只是眉宇间浮上一抹忧郁之色。
苏挽卿便抚上他额:"有点烧呢,方才很难受吗?"
"没事。"
"没事?没事咳那么厉害?"
"哪有。"
"哪有?哪有那么多说辞?"说着,连自己也笑了起来,她抚过他已见霜色的鬓角,"你以为我是聋子啊?方才这两头:一个哭得,一个咳得,两头都教人揪着心。"
那个年轻倨傲的人竟真的哭了啊。云倦初想着,心头突然像被什么扎过:而这......才是开始吧?剧痛,还在以后。唇边泛起抹自嘲的苦笑,凉薄如霜,却被温暖的手掌轻轻化去--
苏挽卿捂住他唇,摇头:"不用说,能明白的我都已明白,能看到的我也已经看到。我不要再给你添个解释的烦恼。倦初,你做什么都只管将心放宽了去做,只要想着,无论什么时候,也总有我,支持你所做的任何决定,就好了。"
眼眶一热,云倦初将怀中人儿拥紧,千言万语都尽在一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