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五十年代初期新加坡特定的社会政治背景,执委会对南大校长的人选提出了三个条件:一、必须是新加坡当局可以接受的;二、既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国民党员;必须具有国际声望而又为南洋人士所崇仰者。当年南大执委会聘请校长,他们首先想到了胡适和梅贻琦。胡适以提倡白话文著称,曾任北京大学校长,当时已名满天下,1953年他在台北的国民党政府服务,批评共产党的言论极其激烈。南大执委会去函试探他来星办学的意愿,但是他没有回信。梅贻琦曾任清华大学校长十七年,他曾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新中国成立后,他有一段时期侨居海外,1955年去了台湾创办台湾新竹的清华大学。若论教育理念和办学经验,可与胡适并提。南大执委会写信给他,他也回信婉拒了。
胡、梅两人对此不感兴趣,或许有其他方面原因的考虑,都没有答应南大执委会的邀请,南大执委会才考虑接触林语堂。林语堂当时在国际文坛上已有一定的知名度,但是并不以学者身份或办大学教育著称。他办教育行政的最高履历,乃曾任厦门大学文科学长。他在任内曾经成功邀请到当时几位重要作者和教授(包括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这也许是南大执委会赏识他的一点。
有了上两回没有被理睬和被拒绝的经验,这一次陈六使改变了邀请方式。他委托亲信连瀛洲亲自上门拜会在纽约定居的林语堂,以展示对校长的尊重和聘请的诚意。林语堂亦极为高兴,提出了出任校长的几项条件:一、大学行政由他"完全负责";二、大学要有"极其纯正的非政治目标";三、大学教员享有绝对的思想自由。南大"无论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应该成为第一流的大学"。这是他1926年的前车之鉴,因为那年他在担任厦门大学文科学长之时,何尝不雄心勃勃,可是因为手中没有财力和实权,眼看着鲁迅等人被挤走,自己爱莫能助,连自己也不得不离开厦大,所以,他才有如此要求。
林语堂在美国生活得顺风顺水,为什么答应来南大呢?其原因可能是:第一、那时他移居美国已经二十余年,"他非常渴望变更他二十五年旅美生活方式,回到东方去"。第二、或许他被"侨胞"和陈六使的办学诚意所感动。第三、他认为在文化荒漠的南洋,有传播和维护中华文化的必要。
1954年2月13日,南洋大学执委会召开第三次会议,正式任命林语堂为校长。
1954年8月20日,林语堂由美起程来星(新加坡),先乘机前往英国考察大学教育与物色人才,然后于9月1日离英飞往意大利,在罗马两周后又赴埃及开罗。9月30日由开罗直接飞新加坡。10月2日下午4点10分,林语堂抵达新加坡机场,同行的还有林语堂夫人,二女儿和女婿,三女儿及两位外孙。受到南大执委会主席陈六使、执委高德根、连瀛洲、黄奕欢、陈锡九等人和侨界代表200余人的热烈欢迎。在离美赴新加坡之前,记者问林语堂有何感想,林语堂不无幽默地说,因为南洋天气热,不需要结领带(林语堂一贯痛恨结领带,认为领带束缚脖子,曾斥之为"狗领带")。
第二天,林语堂在中华商会召开会议。以南洋大学校长的身份当众宣布了办学的两大宗旨和八大方针。两大宗旨是:一、学生必学贯中西,所学能有用;二、除文、商两学院外,设理工学院,使人人有一技之长。八大方针是:一、提倡电化教育;二、成人教育;三、设奖学金;四、行导师制;五、创设大学出版部;六、提倡学术研究;七、与英美大学成立交换教授方法;八、男女学生兼收。在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曾批评过现代大学的教育制度,把美国的哥伦比亚等名校的教育弊端暴露无遗。现在,他想把南大办成一流大学,而他推出的治校方针,无疑是把南洋大学当成了自己改革教育制度的试验基地。因此,他采取的用人制度是"内不避亲","外不避贤"。他亲自选定的工作班子是:文学院院长是熊式一;理学院院长是胡博渊(前国立交通大学校长);先修班主任是黎东方;图书馆馆长是严文郁;大学建筑师是杨介眉;会计师是林国荣;文学院教授查理士达夫。后来引起争议性的,其实是林语堂雇佣家人和亲人在南大担任重要职位。如女婿黎明被委任大学行政秘书(相当于大学副校长的职权),女儿太乙为校长秘书,而侄儿林国荣为会计师。在别人看来,林语堂这是"任人唯亲"。
南洋大学执委会对林语堂是很敬重的,给予了优厚的待遇。林语堂月薪3000元,年薪36000元,办公费6000元,学校供给汽车一部,司机仆人各一名,房屋一座,有冷气和避声设备,客厅可容纳数百人。
六、别了,"南大"
林语堂到达新加坡开始治理校务,与南大执委会之间发生了几项较大的分歧,其中最早的分歧表面上是校舍建筑工程。事实上,林语堂和南大执委会之间,真正的严重分歧在于:一是办学理念,即南大究竟应该是一所怎样的大学?二是校长和董事会的职权问题。应该说,在办一所怎样的大学的议题上,林语堂与南大筹备委员在表面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骨子内却没有共识。他们对大学功能和目的的认知不同,对办一流大学的执著和用心也有很大的距离。
1953年南大筹备委员会所发表的创立南洋大学的宗旨是:(一)为华校中学毕业生广开深造之门;(二)为华文中学培植师资;(三)为新加坡造就人才;(四)为适应人口增加及社会经济发展之需要。同时指出,南大以历史背景与特殊环境,除了具备国际著名大学一般宗旨外,还有两大特色:(一)沟通东西文化;(二)发展马来西亚文化。事实上,南大宗旨的社会性比其学术性更为重要。前四项是重点,而国际一流大学云云,则是较次要的。况且,以当时新马的文化水平和经济条件来说,此项目的只能是一项长远的目标,而非急时的需要。林语堂对当时南大的创校宗旨没有太深厚的了解。"把南洋大学办成亚洲东南亚第一学府"成了林语堂心目中的唯一目标。
南大创办的最重要的目的,是要解决当时新马华校毕业生升学的问题。它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华文高中毕业生升学的目的地。南大欲成为国际一流大学云云,显然并不是主轴。至于研究院、学术研究工作云云,即使实现,也恐怕是以后的事。然而林语堂却太执著太认真了,坚持要落实此一宏愿。
林语堂和大学执委会的纠纷根源,不只是较抽象的大学理念上的分歧,更主要的是大学董事会和校长职权划分之争。董事会和校长权职的分开,是一个源自于西方的管理模式。权利制衡和专业分工都是关键,但用在华人社会创办的组织,似乎有点格格不入。南大的组织是在1953年5月5日依照《公司法》,并经新加坡商业注册批准,以"南洋大学有限公司"之名成立的。显然,创办人只能把南大当做一个商业企业来管理。在这个议题上陈六使是个关键人物。陈六使虽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经济奇才,但是他的行政能力和管理哲学,并不是完美无瑕。南大执委会一直"干扰"、"侵犯"校长行政权。他们本身的任务是筹足经费,至于如何经营这笔费用,是在校长行政权的范畴里,他们是不许过问的。林语堂认为南大董事会犯了两个相关的错误:第一、他们没有筹足经费;第二、他们在核准经费上"越权"。
双方冲突的真正导火线,是林语堂提出的大学预算案。1954年11月初,南大执委会请林语堂拟定办校预算,林语堂提交给陈六使的包括有开办费和经常费概算,总额是五百六十一万一千一百一元八角九分。南大新加坡执委会准备于1955年2月17日开会讨论,但是在2月14日却公开了这个预算,华文报章对此也大篇幅地报道。林语堂不满这种讨论方式,在2月17日的会议上,主席陈六使认为预算案数目实在庞大,说实在无能力承担。从这里可以看出:第一、林语堂和南大执委会缺乏沟通。第二、"执委会和校长间职权分配"存在重大分歧。
鉴于陈六使的态度,3月28日,林语堂与他推举的十一名教职员提出总辞职。对此,南洋大学执委会没有挽留之意,立即表示同意,并很快发表声明,发给林语堂一行人派遣费。遣散费总数共达三十万五千二百零三元,连同四月份薪金,总数高达三十二万四千余元。林语堂及各教授所得的遣散费,是按照聘约所规定年限的薪额一半,外加归返原地川资预算。林语堂的聘约为五年,即领两年半薪金,他的遣散费计二十一个月的月薪(四月份不计)六万三千元,外加川资九千二百四十一元五角,共七万二千余元。另外文学院院长熊式一、理工学院院长胡博渊、行政秘书黎明、校长秘书林太乙、校外部主任黎东方、建筑工程主任杨介眉及其夫人施惠兰、文学院教授查理士达夫、讲师王佐及其夫人图书馆管理员陈秀锦等,都是三年聘约。杨介眉夫妇领得四万余元,王佐夫妇原居马六甲,其后赴美求学。但其遣散费与外地来星者同等待遇,而且得到回美盘缠四千余元,共领得三万余元。担任校长秘书的林太乙,据校长所提的概算案是月薪六百元,后来以月薪八百元计算。陈六使自己开了三十万五千二百零三元的支票给执委会,这笔相当于十万美元的遣散费完全由他个人承担。
这次校长与校执委会的分歧,除了上面提到的办学理念不同、"任人唯亲"问题、学校设计问题、资金问题、权限之争问题外,还有一些其他问题,如校执委会大部分认为林语堂不能"勤勉"和节俭,甚至还有政治倾向问题,如林语堂在签字时用"民国某年某月某日"的字样,认为林语堂有明显的"亲蒋"倾向等。
在南洋大学因预算问题引起的风波中,林语堂家人精神紧张,怕有人暗算,从东海岸的寓所迁到国泰饭店的五楼居住。妻子、女儿也不习惯南洋的生活,吵着要回美国。林语堂自己也不想留在新加坡。
1955年4月17日,下午1点20分,林语堂及妻女离开新加坡,陈六使和全体执委会均到机场送行,场面相当热烈。林语堂一行到科伦坡休息几天后,便飞往法国南部的戛纳。
从1954年10月2日到新加坡,1955年4月17日离开,前后共六个月,林语堂短暂的南洋大学经历,给自己或他人留下了值得总结的教训。
林语堂和陈六使是两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物。陈六使,福建省同安县集美乡人。父亲以务农捕鱼为生,家贫,念完集美小学,1916年(19岁)过番,到新加坡白手创业,他先后在陈嘉庚属下的橡胶公司工作,后成立自己的公司--益和树胶公司,分行遍布于马来亚、东印度、暹罗和越南等地港口,为星马最大规模之树胶输出商。他热心公益,多次被推举为中华总商会正副会长、中华树胶公会主席及树胶公会主席、南洋商报董事主席,福建会馆主席等重要职位。1950年呼吁创办华文大学,不果。三年后重新号召提倡成立南大,出钱出力最多,为南大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林语堂和陈六使,生活于同一个时代,但是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生活经验、价值认知和政治立场都有极大的差异。林语堂的思想、性格、爱好和志趣等都可以说是多面向的,也是充满矛盾的。在《八十自述》里,他说自己是"一团矛盾"。郁达夫说他"生性憨直,浑朴天真"。陈六使自认读书不多,心灵旨趣平民化,但却是一位经营奇才。一生的奋斗与追求,都与商业和教育分不开,是"经济则成大业,教育则立大本"的热心母语教育的商界领袖。因此,他们都走不进彼此的世界。
相对于当时保守、半封闭的新马华人社会,林语堂的思想是开放的。陈平原说:"林语堂缺乏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也没有佛家苦海慈航普度众生的大慈大悲心,倒是道家任自然、求安逸、享受每一刻的时光是性之所近,真正了然于心。"这论点应该是正确的。从某种程度来说,林语堂是一位先行者,无论是他的文化思维或办学理念,都远远走在当时新马时代的前端。他虽无蔡元培"兼容并包"和"思想自由"的高度,但是相对于新马华人,他确有前瞻视野。他亦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但是却无驾驭能力。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是一位不识时务者。在短短几个月里他发觉情况离他的想象太远,但是却没有快速调整、适应,仍然坚持那股憨直脾气。他断然辞职,算是当机立断,曾自白曰:"本人是一大阻碍,因为南大可以没有林语堂,但不能无陈六使。"说得相当磊落。无论如何,做南大校长的日子实为他一生中的一个挫折,在创作上也是一片空白。南大后的林语堂,却一切如故,那段日子并没有影响到他以后的计划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