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曾卓1956-1976年诗歌中爱的抒写
孟利娟
与众多的其他"七月派"诗人一样,从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怀着翻身的喜悦,跨进新中国的大门不久,曾卓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卷入了一场政治浩劫中。1955年初夏,曾卓33岁,正值人生壮年,却因"胡风反革命集团"关于卷入"胡风事件"中的人数,1980年7月21日《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复查报告》中说"触及了二千一百人,逮捕九十二人,隔离六十二人,停职反省七十三人"。1956年后,"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七十八人(内党员三十二人),其中划为骨干分子的二十三人"。1980年9月中央对这一案件予以彻底平反。冤案,被定为"骨干分子"而被捕入狱,此后长达20余年的连绵厄运便与他的生命紧紧相随,两年的监狱审查,四年的农村劳动,十年"文革"的"甄别"、"牛棚",历尽了人生的苦痛与辛酸。
从1955年到1976年,从33岁到54岁,一生中的黄金时光,曾卓却在漫长的炼狱中强忍着"痛苦的煎熬"与"孤独的折磨";二十多年--而且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多年,曾卓究竟依靠什么力量坚韧地走过来?据了解,同时受难的诗友方然自杀了,芦甸病逝了,路翎精神错乱了,就连胡风也患了精神分裂症,但他不但活了下来,并且还创作出了《有赠》、《悬崖边的树》等名篇。对此,曾卓对邵燕祥说:"在最艰难的日字里,国外一位女作家的一句话支撑了我。她是这样说的:'在列宁格勒被围困的日子里,那些最早倒下的是精神崩溃的人,而不是身体虚弱的人'。
"曾卓就是依靠他的豁达精神走过了那漫长的灾难岁月,而沉冤中的"豁达"正是源于其心中有"爱",他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和爱未来,他自己也被人爱,爱的力量是强大的,正是由于这种爱,使他没有消沉和沉沦。曾卓说:"由于诗人满溢着爱的心,所以他能发现和挖掘蕴藏在大自然和生活中的美,而且能将他提炼成诗。"因此,诗人即使蒙受不白之冤,即使打入监狱、"牛棚",却依然能寻到藏在生活底层的爱、美和温润,寻到囹圄中的童心、苦难中的温暖;依然能在困境中坚守,怀着"爱"之心唱着希望之歌,写出了《凝望》、《有赠》、《给少年们的诗》等令人感动的诗篇。命运铸成了他内在的坚强与豁达。
一、囹圄中的童心:亲子之爱
1955年至1957年,诗人身陷囹圄却不忘关心下一代,"写"下了三十多首给少年们的诗。他说:"因为常常怀念我的孩子,我想为她们,也为像她们一样的孩子们做一点事情。我决定写一本给少年们的诗。"这样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充溢着诗人对孩子的浓浓的爱和思念。因为当时曾卓已有十余年不写诗了,且已过而立之年,而要为少年们写诗,特别需要一种单纯、欢乐、明净的心情,这对当时正身陷囹圄遭受着巨大磨难的曾卓来说,是极其艰难的,他却做到了。心中对孩子的深深的爱,使他能超越痛苦,于囹圄中寻找童心。
在组诗《给少年们的诗》中,曾卓以一位少年的口吻,抒发着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对美好情感的颂扬。如对红色的热爱、对大海的向往、对祖国的问安、对集体的赞美、对月亮的发问等等,抒发了对大自然,对生活,对理想,对生命的爱。且看《我将歌唱着》:
我的生活是这样幸福,
有时候我希望美丽的时间留住:
我永远是一个快乐的少年,
永远背着书包上学校,
和同学们一道学习,
一道游戏,一道锻炼,
一道在阳光下歌唱,到永远......
已过而立之年又蒙冤入狱的曾卓,此刻竟写出了这样欢快的诗句,而诗中那"快乐的少年"继续唱着:"我将歌唱着渡过黄金的少年时代,/又将歌唱着为祖国献出壮丽的青春!"诗人不管自己遭遇如何,仍热切的希望孩子们爱生活、爱祖国。在《火车,火车,带我去吧》中,他还以饶有兴味的笔形象地抒写了对大自然的爱:
火车、火车,带我去吧!
带我去看美丽的江南,看黄土高原
看泰山的日出,看昆明的石林......
看我只在地理课和游记中读到的
许许多多的城市和名胜......
带我去吧,带我去吧,火车啊!
带我去走遍广袤的大地
看祖国每天都在变化的新貌
带我去寻找知识、智慧和惊异......
他把自己对于祖国河山的热爱融入其中,引导着孩子们爱的心灵走向,唤起少年们对祖国的自豪之情。
他在《哪个季节你最喜爱》中,歌唱少年们对于理想的热爱:"我欢喜爬大山,穿丛林/去搜寻红叶,采集标本/我欢喜秋季运动会/激烈地竞争,勇敢的拼搏精神/我欢喜仰望变化无穷的云/梦想着到太空遨游、旅行。"而对于友爱,他在《我是大伙中的一个》中这样告诉孩子们:
一个人唱不起大合唱,
我的歌声和同伴们的歌声一道
那是多么响亮。
一个人排不成队伍,
当我走在同伴儿们的行列当中
那是多么雄壮。
一滴水多么渺小,
水集合起来
就是海洋。
我是大伙儿中的一个。
他告诉孩子,一个人只有在大伙儿中才能健康成长,只有在大伙儿中才能找到快乐,只有在大伙儿中才能得到力量。所以要友好地对待朋友,团结就是力量。
此外,他在《红》中拿起画笔,为孩子们的世界涂上了缤纷绚丽的色彩,而最后却说:"我爱各种颜色,/而我最爱/红色!/如果只能选择一种颜色,/我选择/红色......我是一个红色的少年。/现在我站在/红色的队旗下面/将来我站在/红色的团旗,和/红色的党旗下面";在《月亮,月亮,请你告诉我》中则以孩童稚嫩的口吻向月亮发问:"月亮月亮,请你告诉我:/哪儿的森林永不老?/哪儿的花朵开不败?/哪儿的少年比我们更快乐?//哪儿比我的祖国更可爱?"在《我真想看看海》中细致的描摹了诗人年少时向往自由、辽阔、斗争生活的少年情怀,正如诗人在《我为什么常常写海》中所说:"我对海的向往带着浓厚的梦幻色彩"曾卓:《我为什么常常写海》,《曾卓文集》(第一卷),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83页。;而《妈妈的眼泪》则再现了诗人年少时的生活场景,展现了妈妈的艰辛和慈爱,愿纯真的童心能从这诗的柔情中受到感动,获得教益。在《向少年时代告别》中,诗人告别过去,信心满怀地走向未来:"我留恋地向过去告别/我更仰起头,满怀信心地/望向将来,大步向前走去/在阳光下面,在歌声中间/怀着新的希望,新的梦想......"
曾卓的这组《给少年们的诗》,给孩子们呈现的是一派自由、清新、欢愉的美好心境,但对身陷囹圄的曾卓而言,这些小诗的写作是一场意志的考验,一场艰苦的斗争。在恶劣的环境下,他努力回想自己的童年时代,努力培养欢快的诗的心境;在没有自由、没有纸笔的情况下,"反复的修改,无数次的默念";在近两年的时间中,终于写出来了三十多首少年诗。他说:"每一首诗的写成在我都是极大的快乐......如果没有它们,我的生活将要痛苦、暗淡得多。我甚至不能想象怎样能够没有它们。而且,这一束诗证明我不是无力的,证明我还能够为人们做一点事情。"正是"为人们做一点事情"这句话让人动容,身陷囹圄的曾卓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能否为人们做点事,这种忘我的博大情怀,能不令人心颤吗?曾卓创作的这些少年诗,寄寓了自己对孩子的思念,对后代的关爱;更重要的是,这束小诗证明了曾卓还能爱,他尽管丧失了很多,但还未丧失爱的能力。
曾卓的老朋友绿原在一部《世界儿童诗选》的序言中写道:"......想你已被时光老人逐出童年很远很远了吧?难道你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吗?倒也未必,只要果真在孩子们中间,找回了你难丧失的童心。于是,你将慢慢在他们中间,重新'成长'起来,并在他们的引导下,重新进入幼稚的成人们久已忘怀的诗的世界。"绿原的这席话仿佛就是写给他的老朋友曾卓的,囹圄中寻到的童心写就了这些小诗,而透过这一首首小诗,我们看到了曾卓那颗慈爱而博大的诗心。
二、苦难中的温暖:夫妻之爱
夫妻之爱,不仅是人生之树上一片醉人的翠绿,而且也是涌流不息的生命之泉,它以永恒的力量滋润着人类的生命之树,正如泰戈尔所说:"就是这股生命的泉水,日夜流穿我的血管,也流穿过世界......"曾卓这一代人在坎坷的人生路上历经沧桑磨难,很多人在颠沛流离的途中倒下,他们有的被折磨而死,有的不堪忍受非难而自杀。而曾卓依靠这股爱的生命之泉,温暖着自己受伤的心灵,抗衡着来自命运及时代的捉弄。
《有赠》这一辑中的八首诗,都是诗人写给他的妻子薛如茵的,诗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苦难岁月中诗人对妻子的热烈的爱和感激。他说:"真正的强者也应该能够柔和的爱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无情未必真豪杰'。"健壮的心也可以拥有纯真的柔情。对美和爱的追求,即使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依然烛照着诗人的灵魂,且看他那首令人心颤的抒写夫妻之爱的诗歌《有赠》:
我全身颤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
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
你愿这样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
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
在一瞬间闪过了我的一生,
这神圣的时刻是结束也是开始。
一切过去的已经过去,终于过去了,
你给了我力量、勇气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