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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血字的研究(8)

福尔摩斯继续说道:“这一切在你们听来似乎很奇怪,因为你们在开始侦查的时候,就没有领悟到摆在你们面前的那条唯一正确的线索的重要性。我有幸抓住了这条线索,而此后所发生的每件事都足以证实我最初的设想,这些事也确实是逻辑推理的必然结果。因此,那些使你们大惑不解并且使案情更加混乱的事物,对我却有所启发,并能进一步证实我的论断。把奇怪和神秘混为一谈,这是错误的。最平淡无奇的犯罪行为往往是最神秘的,因为它没有什么新奇或独特的地方,可以作为推理的依据。如果这个案子里的被害者的尸体是在大路上被发现的,而且又没有任何使这个案子显得超出常规和骇人听闻的情节,那么这个谋杀案解决起来就要困难得多了。所以说,情节奇特不但丝毫没有增加解决案子的难度,反而会降低办案的难度。”

葛莱森先生在听着这番言论时,一直表现得非常烦躁。这时,他再也忍耐不了了。他说:“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我们都承认你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而且你也有你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来听你空谈理论和说教的,而是要捉到凶手。我已经把我侦查的情况说出来了,看来我是错了。夏朋婕那个小伙子是不可能牵扯到第二起谋杀案里去的。雷斯垂德孤注一掷地追踪着他的那个斯坦节逊,看来他也错了。你东说一点,西说一点,似乎比我们知道的都多,但是现在是时候揭开谜底了。我认为我们有权利要求你痛痛快快地说,你对于这个案子究竟知道多少,你能说出凶手的姓名吗?”

雷斯垂德也说道:“我赞同葛莱森的说法,先生。我们两个人都尝试过了,而我们也都失败了。从我到你这里来以后,你就不止一次地说你已经获得了你所需要的一切证据,所以你应该把一切都说明了。”

我说:“如果还迟迟不去捉拿凶手,他就有可能又干出新的暴行来了。”

我们大家这样一逼,福尔摩斯反而显出迟疑不决的样子。他不停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头垂在胸口上,皱着眉头。他思索时总是这个样子。

“不会再有暗杀发生了,”最后,他突然站定了,对我们说,“你们可以放心,这一点已不成问题了。你们问我是不是知道凶手的姓名,是的,我知道。但是,仅仅知道凶手的名字,那算不了什么,如果能捉到凶手才算真有本领呢。我估计我很快就能把他捉住了。对于这件事,我更愿意亲自安排,亲自下手,但是办法要周全,因为咱们要对付的是一个非常凶恶且狡猾的人。事实证明,他还有一个和他一样机警的人在帮助他。只要这个凶手感觉不出有人能够获得线索的话,那就有机会捉住他了。但是,只要他稍有怀疑,他就会改名换姓,立即消失在这个大城市的四百万居民之中。我绝对无意要伤害你们两位的自尊,但是我必须说明,我认为官方侦探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请求你们协助的原因。如果我失败了,那我没请求你们协助的责任肯定是无法逃脱的。但是,我准备承担这个责任。现在我愿意保证,只要对于我的全盘计划没有危害,合适的时候,我就一定会立刻告诉你们。”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对于福尔摩斯的这种保证以及对于官方侦探的轻蔑的嘲讽极为不满。葛莱森听了之后,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而雷斯垂德则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眼里闪烁着既惊讶又恼怒的神色。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来者是街头流浪儿的代表,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维金斯。

维金斯举手敬礼说:“先生,请吧,马车已经到了,就在楼下。”

“好孩子,”福尔摩斯温和地说,“你们苏格兰场为什么不选用这样的手铐呢?”他一边说道,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副钢手铐来,“看这锁簧多好用呀,一碰就能卡上了。”雷斯垂德说:“只要我们能找到需要铐上手铐的人,这种老式的手铐也足够用了。”

“很好,很好。”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微笑了起来,“最好让马车夫来帮我搬箱子。去叫他上来,维金斯。”

我听了这话不禁暗自诧异,因为照我伙伴的说法,似乎他是要出门旅行去了,可是他却一直没有跟我提起。房间里只有一只小小的旅行皮箱,他就把它拉了出来,忙着系箱上的皮带。正在他忙着的时候,马车夫走进房来。

“车夫,帮我扣好这个皮带扣。”福尔摩斯屈膝在那里弄着皮箱,头也不回地说。

车夫紧绷着脸,老大不愿意地走向前去,伸出两只手去帮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钢手铐咔嗒一响,福尔摩斯突然跳起身来。

“先生们,”他两眼炯炯有神地说道,“让我给你们介绍杰弗逊·侯波先生,他就是杀死锥伯和斯坦节逊的凶手。”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我还来不及思索。在这一瞬间,福尔摩斯脸上的胜利表情,他那响亮的话语声以及马车夫眼看着闪亮的手铐像变魔术似的一下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时的那种茫然、凶蛮的面容,直到如今,我还记忆犹新。当时,我们像雕像似的呆住了一两秒钟,然后,马车夫愤怒地大吼一声,挣脱了福尔摩斯的掌控,向窗子冲去,把木框和玻璃撞得粉碎。但是,就在马车夫正要钻出去的时候,葛莱森、雷斯垂德和福尔摩斯就像一群猎狗似的一拥而上,把他揪了回来。一场激烈的争斗开始了。这个人凶猛异常,我们四个人一再被他击退。他似乎有着一股疯子似的蛮劲儿。他的脸和手在跳窗时被割破得相当厉害,血一直在流,但是他的抵抗并未因此而减弱。直到雷斯垂德用手卡住他的脖子,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才明白挣扎已无济于事了。就这样,我们仍旧不能放心,于是我们又把他的手和脚都捆了起来。捆好了以后,我们才站起身子来,不住地喘着气。

“他的马车在这里,”福尔摩斯说,“就用他的马车把他送到苏格兰场去吧。好了,先生们,”他高兴地微笑着说,“这件小小的神秘莫测的案子,总算告一段落了。现在,我欢迎各位提出任何问题,我绝不会再拒绝答复。”

八 沙漠中的旅客

在北美大陆的中部,有大片干旱荒凉的沙漠。多少年来,它一直是文化发展的障碍。从内华达山脉到尼布拉斯卡,从北部的黄石河到南部的科罗拉多,都是荒凉沉寂的区域。在这些荒凉可怖的地区,大自然的景色却各有千秋。有的是大雪封山的高山峻岭,有的是昏沉阴暗的深谷,有的是湍急的河流在巍峨的峡谷间奔流,有的是无边的荒原,那里冬天积雪遍野,夏天则呈现出一片灰色的碱地。即便如此,那些地方还是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寸草不生、无比凄凉。

在这片凄凉无望的土地上,人烟罕见,只有波尼人和黑足人偶尔结队走过这里,前往其他猎区。即使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也巴不得早日走过这片可怕的荒原,重新投身到大草原中去。这里只有山狗偷偷摸摸地在矮丛林中穿行,巨雕缓慢地在空中翱翔,以及那愚蠢的灰熊出没在阴暗的峡谷里寻找食物。它们是荒原里绝无仅有的住客。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比布兰卡山脉北麓的景象更为凄凉的了。举目远眺,只见荒原上被矮小的槲树林隔断的一片片盐碱地。地平线的尽头,群山起伏,积雪皑皑,到处闪烁着银光。在这片土地上,既没有生命,也没有和生命有关的东西。铁青色的天空中见不到一只鸟,灰暗的大地上没有任何动静,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有人说,在这广袤的原野上没有一点和生命有关的东西存在,其实这种说法也不确切。因为从布兰卡山脉往下望去,可以看见一条小路,蜿蜒着穿过沙漠,消逝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这条小路是经过多少车辆碾轧,经过无数冒险家的践踏而成的。四处散布着的白森森的东西在日光下反射着光,在这片单调的盐碱地上显得非常刺眼。走近一瞧,原来是一堆堆白骨。其中又大又粗的是牛骨,而较小较细的则是人骨。在这一千五百英里可怕的商旅道上,人们是伴随着前人在路旁的森森遗骨继续前行的。

一八四七年五月四日,一个孤独的旅客从山上俯望着这幅凄惨的情景。从外表看,他简直就是这片绝境里的鬼怪精灵。即便是具有很强观察力的人,也难猜出他究竟是四十岁还是年近六十。他的脸因憔悴而瘦削,干羊皮似的棕色皮肤紧紧地包着一堆突出的骨头。他长长的棕色须发已现斑白,深陷的双眼满是呆滞的目光。他握着来复枪的那只手,上面的肌肉比骨架并没有多多少。他站着的时候,得靠枪支撑着身体。可是,他那高高的身材、魁伟的体格,足以显示他当初是一个十分健壮的人。可如今,他那消瘦的面庞配上那罩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的大衣,使他看起来非常虚弱。这个人由于饥饿交加,已离死亡不远了。

他曾经忍受着痛苦,沿着山谷跋涉前进,现在又挣扎着来到这块不大的高地。他抱着渺茫的希望,祈求能发现哪怕一丁点儿的水源。现在,在他面前展开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盐碱地和那远在天边的连绵不断的荒山,四周没有一棵树的踪影,因为有树木生长的地方就可能会有水汽。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却没有一丁点生的希望。他睁大疯狂而困惑的眼睛望向北边、西边和东边,然后他明白自己漂泊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而自己即将葬身于这片荒凉的岩崖之上。“死在这里,和二十年后死在鹅绒锦被的床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一边喃喃自语道,一边在一块突兀的大石头的阴影里坐了下来。他在坐下之前,先把他那把毫无用处的来复枪放在地上,然后又把背在右肩上的用一大块灰色披肩裹着的大包袱放了下来。看得出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因此当他放下包袱的时候,包袱是很重地着地的。这时,从灰色的包袱里突然传出了哭声,接着从包袱里钻出来一张受惊的、长着明亮的棕色眼睛的小脸,并且还有两个胖胖的长着浅涡和雀斑的小拳头伸了出来。

“你把我摔痛啦!”这个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埋怨道。

“是吗?”这个男人抱歉地回答道,“我不是故意的。”说着他就打开了灰色包袱,从里边抱出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大约五岁,穿着精致的小鞋、漂亮的粉红色上衣、麻布围嘴。从这些打扮可以看出,妈妈对她的爱护是无微不至的。这个孩子脸色虽也有些苍白,但是她那结实的胳膊和小腿都说明她所经受的苦难远没有她的同伴多。

“现在怎么样了?”他焦急地问道,因为她还在揉着脑后那蓬乱的金黄色头发。

“你亲亲这里就好了,”她认真地说道,并把刚才磕到的地方指给他看,“妈妈总是这样做的。妈妈去哪里了?”

“妈妈走了。我想不久你就会见到她的。”

小女孩说:“什么,走了吗?真奇怪,可她为什么还没有和我说再见呢?她以前每次到姑母家去喝茶时总要说一声的,可是这回她都走了三天了。哎,我渴得要命,难道这里吃的喝的都没有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亲爱的。只要你暂时忍一忍,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来,你把头靠在我身上,嗯,就像这样,你就会感觉舒服些了。我的嘴唇也干得不行了,说话都有些费劲儿了,但是我想我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女孩拿起两块云母石片给他看,高兴地说:“多漂亮啊!真棒!我要把它带回家送给小弟弟鲍伯。”

大人语气坚定地说:“不久你就会看到比这更漂亮的东西了。等一会儿就好。刚才我正要告诉你,你还记得咱们离开那条河时的情形吗?”

“嗯,记得。”小女孩答道。

“好,当时咱们估计不久就会再见到另一条河。明白吗?可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出了毛病,也许是罗盘,也许是地图,或是别的什么出了毛病,因此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河了。水已经喝完了,只剩下一点点,只能留给像你这样的孩子们喝。后来--后来--”

“你连脸都不能洗了。”他的小伙伴严肃地说道,打断了他的话。与此同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张肮脏的脸。

“不但不能洗脸,连喝的水也没有了。然后本德先生第一个走了,之后是印第安人品特,接着就是麦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后来,亲爱的,就是你的妈妈了。”

“这么说,妈妈也死了?”小女孩哭着说,一面用围嘴捂着脸哭了起来。

“是的,他们都走了,只剩下你和我。后来我想也许这边可能可以找到水,于是我就把你背在肩上,我们两个人就一点点地前进。可是情形看来还是没有好转。我们能活下去的希望非常渺小了!”大人答道。

孩子停止了哭泣,她仰起满是泪水的脸问道:“你是说咱们也要死了吗?”

“我想大概是的。”大人悲哀地说道。

小女孩开心地笑着说:“你刚才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你把我吓了一大跳。你看,只要我们也死了,就又能和妈妈在一起了,不是吗?”

“对,一定能的,小宝贝儿。”大人含着泪答道。

“你也会见到她的。我要告诉妈妈,你对我可好了。我敢说,她一定会在天国的门口迎接我们,还会拿着一大壶水,还有好多荞麦饼,那饼子热气腾腾的,两面都烤得焦黄焦黄的,就像我和鲍伯爱吃的那种。可是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死呢?”

“我不知道--不会太久了。”这时,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北方的地平线。原来在蓝色的天穹下出现了三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以极快的速度到来。顷刻之间,就能看出那三个黑点原来是三只褐色的大鸟,它们在这两个流浪人的头上盘旋着,接着便降落在离他们不远的上方的一块大石头上。这是三只巨雕,也就是美国西部所谓的秃鹰,它们的出现,就是死亡的征兆。

“公鸡和母鸡,”小女孩指着那三只凶猛的动物快活地叫道,并且连连拍着小手,打算惊动它们使它们飞起来,“喂,这个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吗?”

“当然是他造的。”她的同伴回答说。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倒让他吃了一惊。

小女孩接着说:“那边的伊里诺州是他造的,密苏里州也是他造的,我想这里一定是别人造的。这里造得可不算好,连水和树木都给忘了。”

大人迟疑地问道:“做做祈祷,你说好吗?”

小女孩回答说:“还没有到晚上呢。”

“没关系,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固定的时刻。你放心吧,上帝一定不会怪罪我们的。你现在就祷告一下吧,就像咱们经过荒野时每天晚上都在篷车里做的那样。”

小女孩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你自己怎么不祈祷呢?”

他回答道:“我不记得祈祷文了。从我有那枪一半高的时候起,我就再没有做过祷告了。可是我看现在再祈祷也不算太晚。你把祈祷文念出来,我在一旁跟着你念。”

小女孩把包袱平铺在地上说道:“那么你要跪下来,我也跪下。你还得把手这样举起来,这样会让你觉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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