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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回忆录(二)(7)

吃过饭后,福尔摩斯说道:“我在下午三点钟回来,警长和医生下午三点会到这里来见我,我希望利用现在这段时间把这件案子里一些还不清楚的小问题查清楚。”

我们的客人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可是我的朋友直到下午三点三刻才露面。他一进门,我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警长,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已经把那个小听差捉住了。”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两个人了。”

“你找到他们了?!”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的,至少我已经搞清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果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和他的仇人,都在警署的通缉名单上。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是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一伙。”警长大声说道。

“正是他们。”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布莱星顿一定是萨顿了。”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说道。

“啊,这就一清二楚了。”警长说道。

可是我和特里维廉却面面相觑。

福尔摩斯说道:“你们一定记得那起沃辛顿银行大抢劫案吧?案中一共有五个人,除了这四个人,还有一个叫做卡特赖特。在这起抢劫案中,银行看管员托宾被害,抢劫犯们抢了七千镑逃走了。这案子发生在一八七五年。他们五个人全部被捕,但是由于证据不足,定不了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萨顿,也就是布莱星顿,就告发了他们。由于他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个人各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几天他们被提前数年释放,你们可以想到,他们下决心要把出卖他们的人找到,为他们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两次设法找到他,但都未能得手,第三次终于成功了。特里维廉医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我想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得非常清楚了,”医生说道,“毫无疑问,那一天他之所以那么惶恐,就是因为他在报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一点不错,他说什么盗窃案,纯粹是放烟幕弹。”

“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啊,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朋友报复心极强,便尽量向所有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的秘密是见不得光的,他不可能自己泄露出来。但是,他虽然卑鄙,却依然逍遥法外。警长,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这就是关于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的情况。从那天夜晚起,警察再没有看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据苏格兰场推测,他们乘坐“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逃跑了。那艘船和全体船员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图以北数十里的地方遇难。至于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因为证据不足,不能成立,而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各种报纸至今都没有详细报道过。

希腊翻译员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虽然相识很久,亲密无间,但极少听他谈起他的亲属,也很少听他谈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这样沉默寡言,更加使我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以致有时我把他看做一个孤僻的怪人,一个有头脑无情感的人。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不愿结交新友,这都表明了他不易动感情的性格特征,不过尤其无情的是他绝口不提家人。因此,我刚开始认为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属在世了。可是有一天,他竟同我谈起他的哥哥来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闲来无聊,我们便聊了起来,从高尔夫球俱乐部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谈到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讨论的中心是:一个人的特殊才能有多少出于遗传,又有多少出于自身早年所受的训练。

“就拿你来说,”我说道,“从你告诉过我的情况看来,你的观察才能和独到的推理能力,显然都取决于自身的系统训练。”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福尔摩斯思忖着说道,“我祖上是乡绅,他们过着那个阶级的惯常生活。不过,我这种癖好是我血统中固有的。可能我祖母就有这种血统,因为她是法国美术家吉尔内的妹妹。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遗传形式。”

“你怎么知道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哥哥迈克罗夫特的推理能力比我高。”

这对我来说确实还是一件新闻。假如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具备这样的奇特才能,警署和公众怎么对他竟然毫无所闻呢?我说这是因为我朋友谦虚,所以他才认为哥哥比他强。福尔摩斯对我这种说法付之一笑。

福尔摩斯说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谦虚列为美德。对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是什么样就应当是什么样,对自己估计过低和夸大自己的才能一样,都是违背真理的。所以,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比我强,你应该相信这是实话。”

“你哥哥比你大几岁?”

“比我大七岁。”

“他为什么没有名气呢?”

“噢,他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是很出名的。”

“在什么地方呢?”

“噢,比如说,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

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我的表情肯定告诉了他这点,所以歇洛克·福尔摩斯拿出表来看了看,说道:“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最古怪的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是个最古怪的人。他通常在那里从下午四点三刻待到晚上七点四十分。现在已经傍晚六点了,如果你有兴致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告诉你。”

五分钟以后,我们就来到了街上,向雷根斯圆形广场走去。

“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说道,“为什么迈克罗夫特有这样的才能,却不做侦探呢?其实,他是不可能当侦探的。”

“但我想你说的是……”

“我说他在观察和推理能力比我强。假如侦探只是坐在扶手椅上推理,那么我哥哥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大侦探了。可是他既不想做侦探,也没有这种精力。他连去证实一下自己所作的论断也嫌麻烦,宁肯被人认为是谬误,也不愿费力去证明自己的正确。我经常向他请教问题,从他那里得到的解答,后来证明都是正确的。不过,在一件案子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之前,要他提出确凿的有力证据,那他就无能为力了。”

“他从事的工作不是侦探?”

“根本不是。我赖以为生的侦探业务,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癖好而已。他非常擅长数学,常在政府各部门查账。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拐个弯就到了白厅。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归,年年如此,没有其他活动,也从来不到别处去,除了去他住所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想不起有叫这个名字的俱乐部了。”

“也许你不知道,伦敦有许多人,有的矜持羞怯,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与人为伍,但是他们并不排斥到舒适的地方去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由此,第欧根尼俱乐部诞生了,它接待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第欧根尼俱乐部的会员们之间不准搭话。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准许交谈,如果犯规三次,引起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犯规者就会被开除。我哥哥是俱乐部发起人之一,我本人觉得这个俱乐部气氛是很怡人的。”

我们边走边谈,从詹姆斯街尽头转过去,不知不觉来到蓓尔美尔街。在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一个门口,福尔摩斯停了下来,叮嘱我不要开口,把我领进了大厅。通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一间宽大而豪华的房间里坐着很多看报的人,他们各守一隅。福尔摩斯领我走进一间小屋,从这里可以望见蓓尔美尔街。然后他离开了,很快领回一个人来。我知道这就是他哥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魁梧强壮得多。他的身体肥胖,他的面部宽大,但某些地方却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样子。他的双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他的弟弟全神贯注时看到过。

“我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说道,伸出一只又宽又肥的手来,“由于你为歇洛克作传,他才得以名扬四海。顺便说一下,歇洛克,我还以为上星期你会来找我商量那件庄园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有点力不从心吧?”

“不,我已经把它解决了。”我的朋友微笑道。

“肯定是亚当斯干的了。”

“不错,是亚当斯干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这点。”他们一起在俱乐部的窗旁坐下来。“一个人要想研究人类,这是最好的地方,”迈克罗夫特说道,“你看,就拿这两个向我们走过来的人来说吧!这是多好的典型呀!”

“你是说那弹子记分员和他身旁那个人吗?”

“是的,你怎样看那个人呢?”

这时那两个人在窗对面停下了。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痕迹,那就是弹子戏的标志了。另一个人瘦小黝黑,帽子戴在后脑门上,腋下夹着好几个小包。

“我认为他是一个老兵。”歇洛克说道。

“并且是新近退伍的。”他哥哥说道。

“他是在印度服役的。”歇洛克说道。

“是一个军士。”他哥哥说道。

“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说道。

“是一个鳏夫。”他哥哥说道。

“他有一个孩子。”歇洛克说道。

“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亲爱的弟弟,有不止一个孩子呢。”他哥哥说道。

“得啦,”我笑着说道,“对我来说,这有点儿太玄乎了。”

“我敢肯定,”歇洛克答道,“他有那么一种威武的神情,风吹日晒的皮肤。一望便知他是一个军人,而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最近刚从印度退伍回来不久。”

“他刚退伍不久还表现在他仍旧穿着那双他们所谓的炮兵靴子。”迈克罗夫特补充道。

“他是炮兵。他走路的姿态不像骑兵,但是他歪戴着帽子,这一点可以从他一侧眼眉上边皮肤较浅看出来。他的体重不符合做一个工兵的要求。”

“还有,他那种十分悲伤的样子,说明他失去了某个最亲爱的人。从他自己出来买东西来看,他应该是失去了妻子。你看,他在给孩子们买东西。那是一个拨浪鼓,说明有一个孩子年龄很小。他妻子可能在产后去世。他腋下夹着一本小人书,说明他还惦记另一个孩子。”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他哥哥的观察力比他还要敏锐。歇洛克瞅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匣子里取出鼻烟,用一块大红丝巾把落在身上的烟末拂去。

“顺便说说,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道,“我有件很合你心意的事情,我正在着手分析一个很奇特的问题。但要我把它完满解决,我确实没有那份精力,但它却是我进行推理的良机。如果你愿意听听情况……”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非常愿意。”

他的哥哥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匆忙写下几个字,按响了铃,把这张纸交给了侍者。

“我已经叫人去请梅拉斯先生到这里来了。”迈克罗夫特说道,“他就住在我楼上,他和我相熟,他在遇到疑难时,便来找我。据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有着希腊血统,精通多国语言。他的生活来源,一半是靠在法院充当翻译员,另一半是靠给那些住在诺森伯兰街旅馆里阔绰的东方人做向导。我看还是让他自己把他的奇遇告诉你们吧。”

过了几分钟,一个矮胖粗壮的人走了进来。从他那橄榄色的脸庞和漆黑的头发看来,他是南方人,可是他讲起话来,却像是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热情地同歇洛克·福尔摩斯握手。当他听说这位专家愿意听他的奇遇时,他那一双黑色的眼睛流露出喜悦的光芒。

“我所说的事,恐怕警察不会相信,”他悲愤地说道,“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我知道,如果我没弄清那个脸上贴着橡皮膏的可怜人的结果如何,我的心里是决不会轻松的。”

“我洗耳恭听。”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梅拉斯先生说道:“这件事发生在星期一夜晚,也就是发生在两天以前了。我是一个翻译员,我几乎能翻译所有语言,可是因为我出生在希腊,并且取的是希腊名字,所以我主要是翻译希腊语。多年来,我在伦敦希腊翻译员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为各家旅馆所熟知。

“外国人遇到了困难,或是旅游者到达很晚,往往来请我给他们当翻译。星期一晚上,当一位衣着时髦、名叫拉蒂默的年轻人来到我家中,要我陪他乘坐候在门口的一辆马车外出时,我对此毫不惊奇。他说,有一位希腊朋友因事到他家去拜访,他不会讲外国话,因此需要请一位翻译员。他告诉我他家住在肯辛顿,离这里有一段路,他似乎很着急,我们一来到街上,他就将我推进马车里。

“坐进车中,我马上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我坐的并不是一辆普通四轮马车。这辆马车相当宽敞,装饰虽然旧损了,但却很讲究,一点不像伦敦那种寒酸的普通四轮马车。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对面,我们经过了查林十字街,拐到谢夫特斯伯里大街,又来到牛津街。我刚想冒失地说到肯辛顿走这条路是绕远了,可是同车人一种奇怪的举动却打断了我。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灌了铅的大头短棒,前后挥舞了几次,似乎是在试试它的分量和威力,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放在身旁座位上。接着,他关好了两边的窗玻璃。我吃惊地发现,窗上都蒙着纸,似乎存心不让我看到外面。

“‘很抱歉,挡住你的视线了。我是不想让你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如果你能再找到原路回来,那对我可能是不方便的。’他说道。

“听了这话,我大吃一惊。我这个同车人是个虎背熊腰、力气过人的青年,即使他没有武器,我也决不是他的对手。

“‘拉蒂默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要知道,你这样做是非法的。’

“‘这确实有点失礼,’他说道,‘不过我们会给你补偿的。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今晚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妄图告警或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那对你是危险的。我想请你注意,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哪里,同时,不论在这辆四轮马车里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虽然他说得心平气和,可是话音刺耳吓人。我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弄不明白他为何要用这种奇怪的办法来绑架我。我清楚地知道,不管怎样,抵抗是没用的,我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不知将被带往何处。有时马车发出嘚嘚的声音,说明是走在石板路上;有时走得平稳无声,说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这些声音变化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使我猜出我们现在在何地。车窗被纸遮得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被蓝色的窗帘挡住。我们离开蓓尔美尔街时是晚上七点一刻,而当我们终于停下车时,我的表已经是差十分晚上九点。同车人把窗玻璃打开,我看到了一个低矮的拱形大门,上面点着一盏灯。我们刚从马车上下来,门就打开了。进入院内,我模糊记得进来时看到一片草坪,草坪两旁长满树木。我不敢确定,这是私人庭院呢,还是真正的乡下。

“大厅里面点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煤油灯,房子很大,里面挂着许多图画,别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在暗淡的灯光下,我发现那个开门的中年人身材矮小,长相猥琐,双肩向前佝偻着。当他向我们转过身来时,亮光一闪,我这才知道他戴着眼镜。

“‘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说道。

“‘是的。’

“‘做得很好!梅拉斯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如果没有你,我们办不成事。只要你对我们诚实,你是不会后悔的,但假如你要耍花招,那就愿上帝保佑你!’他说话时惶恐不安、声音颤抖,夹杂着咯咯的干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年轻人更可怕。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只是向那位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问几个问题,并使我们得到答复。不过,我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得多嘴,否则……’他又发出咯咯的干笑,‘否则,你就得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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