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51800000030

第30章 留在宫里陪你

封齐修看在眼里,不由挑了挑眉毛,朝着她一颔首,“小女官这是打哪儿来?”

韶光道了句“不敢”,轻声道:“奴婢奉命去内侍监取些东西。”

箫琉冕点了点头,没有多作逗留。倒是封齐修没有避嫌,跟着她的脚步,又朝着身后面的人道:“正好我也要去趟内侍监,萧统领,就不跟你一起巡逻了。”

箫琉冕正不知道如何摆脱他,闻言,心中大喜,故作端整地朝他揖礼,而后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来,你显然已经习惯了宫里面的生活。”

两人同行,那些巡逻的禁卫远远地跟着,倒也不妨碍说话。转过水塘岸边,映着粼粼的碧水,韶光瞧出他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不由莞尔道。

“你不愿意出宫,我只好在宫里面陪你。”

率性洒脱的男子,丝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仿佛说出那些话,于他而言最自然不过。倒是褪去了矫揉造作,颇是恣意和潇洒。

韶光却是听惯了,也未放在心上,然而望着他那随性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来,嘴角不由轻轻地上扬。

明媚的阳光映衬得女子肌肤胜雪,封齐修见她含笑望着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意乱情迷。可再一端详,却发现她其实更像是在想着旁的什么人,不由有些气恼。

“我说那些,你居然丝毫不为所动。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他赌气道,“你可知,每次见你,我都想着,若有机会,还是要带你出去的。”

韶光眼底的笑意风轻云淡,“我在宫中十五年,已经习惯了,你让我离开?”

“你并非生于宫中,只是命运所趋,不得已困在重重帷幕后。难道不想再出宫去看看?”

“看什么?”

“什么都好!去看看宫外的天有多蓝多高,像那些江湖侠士一般,去雪山,去大漠,去那些人迹罕至却美极了的地方!只要是远离宫闱,无论去哪儿都好。”

令人神往的字句,轻轻回荡在耳畔。韶光望着那碧波荡漾的水面,曾经,也有一个人跟她说,要带她离开这皇宫禁苑,去扬州、去江南,与那个人一起,共同守护皇后娘娘辛苦打下的如画江山。

若非是身份不许,她定是要跟随着他的,无论天涯何处。

“我还记得,你说过,若我没有答应你,错过那一次,就要永远守着这皇宫了。”

封齐修有些气闷地转过头,随手揪下一根柳条放在嘴里咬,“别跟我说,到现在你都不后悔。”

韶光微微地笑,没有说话。

“……那么,你在等谁?”

封齐修忽然间有些明白了,却又不明白,不由这样猜测,“我不知道想的对不对,却总觉得自从进了琼华宫,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你变了,变得哪里不一样了。而现在,你更像是在等什么人。可是你等的那个人,就那么值得你舍生忘死,甚至要冒着随时有可能将身家性命赔进去的危险去等吗?”

待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面,她却安之若素。

他难以理解。

韶光弯起唇角,“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有。”

没有直接回答,却也坐实了他的想法。封齐修却还是有些惊讶,心里面顿时就有些泛酸,又有些落寞,哼了一声,“这话倒说得铿锵。”

“身为首席大宫婢,你觉得我没这本事?”韶光笑。

封齐修扁着嘴,继续冷哼,“岂敢,岂敢小瞧。”

“哟,这不是封统领吗,怎么,又来缠着我们家阿韶啊?”

清亮的女音自不远处传来。此刻的封齐修心里郁结,没有表现在脸上,正堵得难受,一抬头瞧见施施然走过来的锦裳少女,不由挖苦道:“我说谁那么聒噪呢。”他煞有介事地挠了挠耳朵,“下回能不能轻声些,你看看人家韶光,安静又不失端庄,再瞅瞅你。”

绮罗一听,整个人都要炸起来,加快了步子,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你倒是说清楚,我怎么了?你说啊,我怎么了?”

“吵死了。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不嚷嚷?”

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掐架,简直是有欢喜冤家的潜质。

韶光在一侧看得莞尔,轻轻推了封齐修一下,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好花堪折,莫要钻了牛角尖,错过了花期。”

封齐修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她话里面的意思,就被绮罗揪住了衣领,“喂,你跟我过来,我有事问你!”

“我说,你堂堂一个掌事,总是动手动脚的。哎,你别揪我,把领巾拽下来了!”

两人一个推搡,一个拖拽,映衬着初升的朝阳,背影是说不出的相衬。韶光望着望着,脸上的笑容也仿佛染了那明媚之色,变得温暖起来。

这时候才想起来,她还没过去内侍监。此时此刻赵福全必定不在局里面,太子内坊局的人却该是在那儿等她了。按照昨日书信上面所写,现在……他该是抵达江扬了吧。也不知下一封信,他是已经到了宫中,还是正在路上呢。

韶光想到此,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朝着那一片连亘的敞苑走过去。

“我说大小姐,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被绮罗揪到廊亭里面的封齐修,整理着脖颈上面的红巾,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问道。

“我是有事情要问你的……”

扶着廊柱的女子,这时候却没有了方才的蛮横架势,声音轻柔了几分。封齐修一听就乐了,不由凑过来,俯身去看她,“我说,你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绮罗有些恼怒地转过身,却正好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面颊,许是这两日巡逻之事忙,他下颌生出些胡碴,却不妨碍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宛若月下的小池,清澈见底。仿佛能在他的眼底,瞧见自己的倒影。

绮罗的脸顿时有些红了,掉过头去,头一次没有推开他,“谁让你靠得这么近了……”

封齐修瞧见她桃腮微红,连耳垂都染上了淡淡的绯色,低着头,只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不由生出了更多的趣味和好奇,“说说,你想问我什么来着?”

“我想问……”

绮罗咬着唇,只觉得面热心跳,来之前在心里面折腾了好几遍的话,现在他人就在眼前,反倒是说不出口了。

……

“只是些许不甘。付出过,哪怕只是念想,毕竟也是付出了,得不到回报,就会感到遗憾。更何况,又是那么个心思单纯的人。

“阿罗你知道吗,其实他以为他在意的是这个人,却不明白,他在意的不过是曾经付出的真心。

“在那个时候,不管是谁,他都会爱上。之所以是我,是因为那时,我恰好在罢了。”

绮罗又想起韶光的话。

“如果、如果那夜在绣堂里面的不是阿韶,是别人……”

绮罗猛地抬起头,瞧见他凑过来的俊颜,又飞快地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花泥,“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样?”

封齐修好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道:“不知道啊。”

绮罗正屏息等着,谁知道竟然是这样的回答,就急了,“什么叫不知道嘛!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我没有啊!你问我当时是你在场,会怎样。我想当时如果换作是你,说不定我们俩都没命了,哪还能活到今天啊!”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不中用是不是?”

“哎,你说归说,怎么又动手啊?我的耳朵,折了,折了!”

附录一:前情回顾

她们不是妃嫔,同样生活在朱红宫墙之后。

她们身份低微,却手握实权。

她们是一群局里的女子,是女官,也是奴婢。月貌花颜,方桃譬李,有着最深重的心机、最狠绝的手段,为了丽锦前程,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韶光站在梦境尽头,回望,迷雾中一个蓬头垢面的伶仃女子。

氤氲的烟气弥漫于碧落,那一张满是血泪的脸,辨不出面目,熟悉,却又陌生。女子光裸着脚,脚踝连着冰冷的铁锁,脚下,殷红的血刺目妖艳。在刹那飞逝的烟影中,仿佛有什么从眼前呼啸而过:囚牢,锁链,暴室,私刑……

“啊……”昏迷许久的人失声叫了出来。

床畔照顾的绣儿闻声去看,一触手,她的额头滚烫。

“还以为醒了,原来又是在做梦。”桌案旁,青梅正绣着花样,摇了摇膝盖上的针线笸箩,“能否待长还是两说,何必去管她。”

绣儿换过毛巾,正偷偷将那枚玉佩从榻上女子的里衣夹层摸出来,闻言惊了一下,回头见没人瞧着,又讪讪地笑了,“不过是看她可怜。”

“暴室是什么地方,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那厢,宁霜略带嘲讽地说道,“你当还是皇后娘娘在世的时候吗?丧期都过了,还巴结她作甚?要我说,钟司衣将她放到我们屋,可不是让你去伺候的。”

同屋的三个都是尚服局司衣房里最普通的宫婢,终日埋头于布帛的织染活计中,卑微艰辛,难得与那些品阶尊贵的女官接近,如今得见,却还是个被降罪贬职的。

屋外,乍起了一声惊雷。

春寒料峭,细密的雨丝裹挟着冷风落下来,一阵猛似一阵。青梅伸手将支窗放下,摇头道:“又下雨了,后院的布帛还没干,这下又得发潮。”

这时,躺在床榻上的人呻吟了一下。

绣儿下意识地将袖口攥紧,“你醒了?”

韶光醒了。

银白的闪电,在一刹那,将阴暗的屋子照得亮若白昼。女子睁开眼,目光流转,一瞬间,眸子里似有无尽锋芒在凝聚,翻滚,纠结。绣儿惊惑地张大嘴,须臾,只见那眸光缓缓地转入荒寂,像一汪死水,深邃,黯淡,再无一丝涟漪。

绣儿眨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觉得怎么样?”宁霜的声音有些颤抖,就连青梅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呆愣愣地瞅着从床榻上慢慢坐起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

一梦醒来,竟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韶光坐直身子,却发现睡的不是那又潮又脏的通铺,屋子明亮整洁,青色挂帘泛着淡淡馨香。韶光一阵迷惑。

“回……回姑娘的话,这儿是……”

没等青梅说完,宁霜使劲推了她一下,“韶姑娘问这是哪儿?司衣房下等婢子的屋子啊。怎么,看着不自在吗?”

简单却细巧的挂饰,妆奁和床铺的摆设方式,看起来确实是六尚下属四司女婢的住所。韶光扶着床榻下地,随即感觉到肩胛处一阵阵撕扯的痛楚。她的里衣和外衣也都被换过了,绢料干净柔软,比起暴室破旧的麻衣,不知舒适多少。

“你叫绣儿,对吗?这衣裳,也是你为我换的?”

绣儿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多谢几日来的一番照顾。这臂环,是对你的报答。”女子说罢,从胳膊上撸下来一只雕工精致的纯银臂饰。

宁霜和青梅惊诧地张大了嘴巴,而后宁霜咬了咬唇,狠狠剜了绣儿一眼。

“这臂环送给你,可那玉佩,却要还我……”

韶光凑到绣儿耳畔,状似亲昵,幽淡的声线却化作了一道森寒靡音。绣儿打了个哆嗦,咬着唇,眼底露出一抹委屈和羞耻。半晌,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了那枚玉佩——坠子散了,丝绦都打了结,牌上的凤凰暗纹却依然栩栩如生。

“多谢。”

韶光按着绣儿的肩膀,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将玉佩握紧。

青梅和宁霜从背后看不见绣儿的脸,顾自以为绣儿又得了什么宝贝,宁霜愤恨地啐了一口,青梅却抬起头,偷眼打量着这个总在流言中出现的女子。

韶光——是宫掖内的一个传奇。

韶光自幼进宫,跻身宫正司后,直接被安排在了宫正宋月容身边。宋月容掌管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是太后心腹,连原任尚宫苏尤敏也要让她三分。不过韶光家世微薄,却可以平步青云,曾惹来六尚宫人的诸多非议。

可她并未在宫正司待太久。当宋月容于内斗中倒台,谢文锦上位,宫正司原属宫人被统统撤换之时,她又被调去了朝霞宫,扶摇直上,成为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宫婢。

她是每个新晋宫女的梦想,巴望有朝一日能有泼天恩遇,身价百倍。可这传奇却于独孤皇后薨逝之时戛然而止,甚至从皇后娘娘缠绵病榻时,太后便开始不遗余力地驱逐朝霞宫宫人。曾经不可一世的婢子们在尚宫局的私刑中几乎凋零殆尽,唯有一个韶光,受过大刑,待过暴室,如今又被送到尚服局司衣房宫人的屋苑里。

钟漪兰在指甲上涂着猩红蔻丹,瑰丽色泽,浸染着甜腻的花气。旁人如何她不理,进了司衣房,便如同扎在她眼皮底下,斤两如何,总要先掂量一下。

“既然是太后下令的,人又从尚宫局贬去了暴室,最后怎么给放出来了?”钟漪兰吹吹指甲上的蔻丹,不咸不淡地问。

伫立身畔的是一个清瘦的女官,颧骨突出,一双眼睛亮而隐光,“奴婢也不知,只道是犯了什么忌讳。而且,羁押她到尚宫局的时间与其他婢子被收押的时间并不同,要早那么一点儿。”

早了一点儿?

钟漪兰神色一动,忽然想起上头将人送来时,给的那两个字——从权。旧主已殁,新主初稳,从谁的权?是太后的,还是故去皇后娘娘的……钟漪兰看了看指甲上的蔻丹,使个眼色让宫人将桌案上的花样端下去,然后看着芣苡道:“三日之后,你再带她来见我。”

白日的天色很好,阴霾了几日,总算放了晴。

青梅和宁霜将后院浆洗过的布帛拿出来晒,绣儿拿着水舀,一遍一遍地将布帛淋湿,然后再浸到或青或紫的染缸里。

尚服局的掌事崔佩是个勤严之人,很讲究宫女的手艺,在司衣房宫人的屋苑里都安置了染缸。婢子们心眼活,倒利用诸多颜色织染一些小玩意,做成了,拿给负责采买的太监出宫换些钱帛。

小德子来得很早,刚到门口,就看见宁霜站在门槛后头朝自己招手。

“最近怎么老是不见你?”宁霜瞪了他一眼,说话间又将一包细软交给他,“多担待着点。换出来了,大头还归你。”

小德子推拒了一下,左右扫过之后,压低了嗓子道:“最近宫门查得甚严,尤其要看出入的腰牌和时辰,都不敢太耽搁了。”

宁霜斜了一眼,“谁不知你是赵常侍房里的,还能没辙了?”

院落东侧,绣儿扶着架子巴巴地望着,连木杵脱了手也没察觉。韶光拂开挂布,问道:“那细软里,也有你的一份?”

绣儿点点头。宫掖每年的份例不多,靠着那零散的小物事才能勉强攒些银子,虽然被太监拿了大半着实可恨,可也好过自己拮据度日。

“索性都是脱手,不妨弄些大的。”

柔柔的嗓音淡淡地飘起,引得宁霜和青梅惊诧地望过来。

当宁霜和青梅将布帛送到内侍监的时候,负责验核的太监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就将东西送到了大太监赵福全的屋里。

银子是批过的,走了账,也不用将出入明细报到尚宫局。至于料子作何用、往哪儿去,宁霜等人不知,也无须知道,比起贩到街巷去的小物件,从份例里抽调出的布帛毕竟值钱太多。更何况还不用受小太监的盘剥。

韶光被带到司衣房,却在那日之后。

熏香四溢的宝堂,轻烟如梦。跨进垂花门,入目的是内堂摆着的金錾刻烤蓝彩漆敞椅,紫藤木纯银錾刻浮雕大背屏,绡帘低垂,敞椅上的女子一袭金橘色百褶蝶花宫装,双髻高绾,一派月华光辉,让人见之生畏。

韶光俯身,礼数周到。

钟漪兰是尚服局司衣,正五品,地位屈居崔佩之下,是千人之上的地位。钟漪兰此刻抿了口茶,看到堂下女子,旋即言道:“我曾经向谢宫正打听过你是不是体面家世出身。可惜,宫正司里的人对你好像并无过多了解。”

“奴婢曾受前宫正宋月容的栽培。谢宫正在任时,奴婢已经离开了宫正司。”

钟漪兰略弯唇角,“确实。谢文锦掌事前,你已经受到提拔调升朝霞宫,继任近侍大宫婢。市井人家出身,居然能够同时得到宋月容和皇后娘娘的垂青,你的本事的确不小。”

伺候的奴婢跪在案几侧,将刚沸腾的新茶倒入杯盏,双手奉上。

钟漪兰接过来,用杯盖撇了撇茶末,“司衣房隶属尚服局,却有所不同。能留下的,都是行家里手,光懂得伺候人可不行。不知你有何出挑技艺?”

从她甫一踏入,钟漪兰便在打量探究。待过暴室的人,或多或少会表现出怯懦和瑟缩,且容易受惊、过分拘谨。韶光的举止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反而透着那种经由尚仪局精心调教出的大宫婢才有的得体大气。而她确实任职中宫,也曾身陷囹圄,受过刑罚和折磨。如今依然显露出淡然之色,恰好说明此女深有心机,老练世故。

韶光垂眸,“奴婢并不擅女红。”

钟漪兰握着茶盏的手一滞,须臾,眯起眼,“你在与我逗趣?不擅女红,竟妄想留在司衣房!刚进门尚只几日,工还未分,就先挑唆宫人偷藏宫缎、私相授受。没有任何手艺,也敢如此放肆,谁给你的胆子!”

钟漪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案面一晃,洒出些许滚烫的香茗。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贪赃向来是大忌,我这司衣房是座小庙,看来是留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韶光的头垂得很低,身子略微蜷缩,这让乌黑的发丝顺着瘦削的肩膀垂下,在脸上罩了一层阴影。钟漪兰眯起眼,看不清,只感觉到那纤长的眼睫似乎动了一下,须臾,耳畔响起一道嗓音,“奴婢不擅女红,却精通诸多细琐之事。钟司衣若能高抬贵手,奴婢愿将所有,拱手相送……”

没人敢在司衣房表现出如此轻慢淡漠的态度。钟漪兰眼底划过一抹愠色,“你该知道‘今非昔比’这四个字的意思。昔年早成旧事,今朝卑微如斯,即便依你所言,我难道还缺那几许钱帛?”

“钟司衣自然不缺钱帛。”韶光轻缓地抬首,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容,瞳仁漆黑,眼底一丝隐芒欲明欲灭,“可钟司衣有所求。”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所求。”

韶光轻声道:“钟司衣所求,岂是旁人贪图的微薄小利可比?而宫掖之内,除了奴婢,怕也再没人能够助您得偿所愿。”

退出宝堂内室时,刚过了巳时。

芣苡拿着花样从司宝房回来,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纤细的背影。

午后的暖阳热着,漫过菱花镜灼烧着窗棂上的丁香花蕊。钟漪兰坐在桌案后,将一枚琉璃环佩套上锁,见到芣苡,将佩子搁置在案上,“从今以后,她便是司衣房的人。你着手吩咐将衣饰和挂件送去。床铺也换了,两人挤一个,传出去有损尚服局的脸面。”

芣苡盯着那佩子,玉兰花的纹饰下刻着“尚服局”三个字。

“钟司衣,您真的决定将她留下?”

钟漪兰似笑非笑,伸手徐徐地将佩子上的丝绦抹平。房里的人,都是女红内行,她独不缺技艺精湛的奴婢。至于那所谓的“细琐之事”——虽是一枚废棋,却好在胆大心活。与其便宜别人,不如收为己用,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真的留下来了!”

“想不到,最后还是留在司衣房了。”

宫人将一应日常物事送到屋苑里,料理布置,细致周到。宁霜和青梅在一旁看着,又惊又妒。此刻,韶光正穿着浅灰色的宫装站在院落南角,芣苡态度傲慢地吩咐完,却将象征身份的佩子递给绣儿。

“钟司衣仁慈,也不要妄想能够偷懒耍滑、贪功渎职。司衣房可不是养闲人之地!”芣苡位至七品典衣,举手投足,很自然地拿出老人姿态。

绣儿唯唯诺诺地点头,恨不能蜷缩成一团躲进角落。

这时,有身着杏黄绢衣的宫人拿着册子进来,点名要找韶光。芣苡瞟了一眼,知是尚仪局司籍房循例登记名目,摆手让绣儿将格子架搬到屋苑去。

苑外,绮罗已等候多时。

玉貌花颜的女子,尚仪局司籍房掌事司籍,是宫掖中有权有势的女官之一。她亦曾在朝霞宫供职,却最终在与韶光的争斗中落败,后去了司籍房,接任了管事。

吩咐婢子们离去,一袭杏黄薄纱褶裙的女子翩然转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捂唇笑道:“这身衣裳与你倒是相称,一样的了无生趣。”

韶光看着她,“怎么不进去?”

绮罗笑道:“还是跟我走吧,那屋苑太晦气,换个地方比较宽敞。”

她入住的屋苑的确很晦气,因为不久前曾死过人。按规矩,六尚婢子四人同屋,韶光去之前,死了一个,就成了宁霜、青梅和绣儿三人。死的婢子名叫流萤,据说,是死于瘟疫,事后连床铺都被拉出去烧掉了。宁霜几个对此讳莫如深,绣儿甚至不敢提。

兜兜转转,绮罗将韶光带到西宫外的天井。

花架上的藤萝早就盛开了,人站在里头,从外面瞧不出端倪。韶光看了看四周挡得严严实实的花木,不由一阵苦笑。

“这便是你说的宽敞?”

“阿韶,自你被羁押尚宫局,很多人都在打听你的消息。”绮罗将绣裙上的青虫掸掉,抬起头,“可你脱离了暴室,为何不来尚仪局,不来找我?”

“尚仪局并不适合我。”

或许,韶光的处境并不像宫掖内传的那样,厄运临头,进退维谷。她的确曾被羁押进尚宫局死牢,也受过私刑,却并非株连,而是因为贪赃。

绮罗幽幽道:“阿韶,我知你怪我。自从皇后娘娘薨逝,太后一人独大,丧期未过便对朝霞宫一脉清算反攻。司籍房隔岸观火,也确是因为力量微薄,难以成事。”

“我也倒戈了,怎么会怪你呢。”

女子伸手拈下一片花叶,将藤蔓间洒下的阳光遮住。主子死后,朝霞宫一夜之间被尚宫局戒严。她早有准备,尚未能及时抽身,宫里地位稍低的婢子则大多殁于刑狱之祸。昔日至交,不是夭亡,便是反目,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几个。

绮罗摇头,“若非早有这一打算,只怕连你也……”

说到底,她对韶光的城府和远见既疑惑又惊心。

皇后在世时,闺阀势力一度蔓延中宫。那时的太后还隐在帷幕后,像个怯懦无知的老妇。皇后独孤氏肆无忌惮地培植羽翼,甚至架空六局。那些有心计的婢子几乎互不相识,共同撑起了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其中不乏闺门女子,像在司籍房的她,还有以各种名目遣派他处的宫人。

可自从皇后娘娘薨逝,明光宫迅速崛起,闺阀势力在瞬间土崩瓦解。

然而本应立时判死的韶光却幸免了——只是后来在皇后病重期间大肆敛财,宫正司忍无可忍地报到明光宫,太后盛怒,将她羁押在了尚宫局。其后不到半月,皇后娘娘溘然长逝,韶光又被贬谪去暴室,也因此没在太后的大诛伐中遭到牵连。

“阿韶,六尚二十四司,你偏偏选择了离权力中心最远的尚服局……”

韶光抬眸,在绮罗眼底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复杂和不甘。

往昔风光荣盛时,曾居朝霞宫最高品阶的几个女子,矜贵傲雅,高高在上,何时将六尚放于眼中过?此刻屈居内局,却仍须苟延残喘,如履薄冰。卑微如斯,确实令闺阀一脉含垢蒙羞。

“我于内斗中留得性命,若非及时了断,尚不能及此般田地。或许是倦了,或许蛰伏静待,既然羽翼已被剪除,一时间再难有作为,退隐未必不是好事。”

韶光静静地看着绮罗。

绮罗怔愣地抬眼,却从那暗黑色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伶仃的身影。她忽然感到,韶光的话,似乎不光是在说自己,更是在对她说。

附录二:女官官职

六局二十四司通常指管理宫廷事务的机构。《隋书·后妃传序》:“开皇二年又采汉、晋旧仪,置六尚、六司、六典,递相统摄,以掌宫掖之政。一曰尚宫,掌导引皇后及闺阁廪赐。管司令三人,掌图籍法式,纠察宣奏;典琮三人,掌琮玺器玩。炀帝时又增置女官,准尚书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

同类推荐
  • 情弦

    情弦

    聪明漂亮,才艺过人的萧潇从小受到一个韩国人士的资助,心存感谢的她一直希望能见到资助人。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所在的学校获得一个“中韩友好交往生”的名额。聪明的萧潇以她的才智努力争取到这个名额,获得了到韩国大学艺术系的留学机会。在学校她遇到了温柔体贴的尹安泰和帅得不象话的万人迷金俊熙。安泰对萧潇一见钟情,但萧潇却总是受到万人迷俊熙的吸引。然而互相吸引的两人却因为误会而相互止步。萧潇一直在心里忽略那种莫名心动,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萧潇在俊熙的包里看到了自己在中国时寄给自己的资助人的信,她由此认定俊熙就是自己的资助人,她决定让自己的感情跟随俊熙。可是她要面对的困难超乎她的想象……故事情节峰回路转,萧潇的感情到底何去何从呢?此书改编的小说作品《琴弦上的阿狄丽娜》已经出版,请多多关注(*^__^*)嘻嘻……
  • 星际少女寻爱记

    星际少女寻爱记

    北堂不点一脚踩中违章时空隧道穿越而来,机缘巧合和叶千帆签订血之契约,然后叶千帆就莫名其妙一直出现在她周围。第一次在游乐园看书就算了,第二次出现在她的精神空间吃饭也没关系,第三次在星座塔换衣服也算情有可原,第四次......叶千帆忍无可忍的喊道“你半夜没事跑荒山野林干嘛。”
  • 天才重生:废材女中学生

    天才重生:废材女中学生

    她,一个教育界最具影响力的金牌教授,却重生在了一个废材初中小女生身上。长得丑?成绩差?被学校的男生女生欺负排挤?不,她堂堂一个金牌教授,岂能被这些打倒?且看一个金牌教授,重活在一个废材初中女生身上的翻身之路。将会如何?敬请期待废材翻身,有你好看!PS:重生、女强、爽文、废材、青春校园、随身空间、平凡生活、家长里短。【喜欢本书请积极投票、收藏、打赏、评论、谢谢,书友群:341548080】感谢创世书评团提供论坛书评支持!
  • 如果你也听说

    如果你也听说

    从我进入江艺的第一天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过往。当然,这样的艺术学院,绝对不会有人在我身上看出一点破绽。因为,我看起来实在是与她们没什么两样。十六岁以后,我只能用这种隐藏的方式,告诉自己,这个世界再残忍,我还是愿意苟且地活着。所以,原谅我,黎诺,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最后的约定。
  • 喵喵笨丫头:殿下请温柔

    喵喵笨丫头:殿下请温柔

    长的像个不良少年的海堂熏被在回家的路上被叫住,发现叫住自己的是一个从宠物店里探出身子来的女孩。纤瘦的少女,穿着淡粉色的吊带裙,柔软的扫肩发滑到前面来遮挡住一部分锁骨,最最抢眼的是她脑袋上带的猫耳!这是……COSPLAY?
热门推荐
  • 预言

    预言

    李东文, 70后。1999年开始学习写作,以小说及情感专栏为主,曾在《天涯》《长城》《十月》《西湖》《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
  • 彷徨

    彷徨

    《彷徨》是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集,写作于“五四运动”后新文化阵营分化的时期。原来参加过新文化运动的人“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有的前进”,鲁迅当时像布不成阵的游勇那样“孤独”和“彷徨”。他在《彷徨》的扉页上引用《离骚》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嫡女纨绔:邪王的小野妃

    嫡女纨绔:邪王的小野妃

    【爽文、欢乐、男强女强、一对一】她,二十一世纪的女特种兵,一朝穿越成了天盛朝有名的纨绔女,从小恶名昭著,劣迹斑斑,十岁因一把火烧了京畿司大牢而被自己的父亲赶出了盛京城,可她却在外面跟自己的小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五年后,当她再次回到盛京城,她发现以冷酷无情闻名的天盛战神三番四次的向他献殷勤,可她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沾惹过这朵桃花了啊?不仅如此,好像其他几朵桃花也开得挺欢乐的,到底哪里出了错?当一切谜底揭开时,原来她和他的缘分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种下了······
  • 邪魅世子懵懂妃

    邪魅世子懵懂妃

    推荐新书【妃常贪欢,皇上翻牌忙】,希望大家喜欢。当她,还是人人眼中的废材小姐时,她早已更替灵魂,脱胎换骨,踏上无人能及的修炼之路。灵宠?她随随便便坑来一只就是百年难得一见!当她,华丽归来,傲世九天;而他,世人眼中那早已神化的存在,却无怨无悔,甘愿退与她身后一线,默默为她扫去荆棘,只为见她光华万千,拋去如画天下,来换她笑魇如花,他便心满意足,看着她眼中的骄傲,却是那么惹人疼爱。她是世人眼中的魔女,令人闻风丧胆,却在他面前,却永远是俏皮可爱,懵懂无知如邻家女孩的形象,只为给他永远的好影响,却不知真面目早已被他所窥。他桀骜不驯,无惧天地,众人眼中的神明;在她的眼中,却是温柔体贴,俊美无双的男子。
  • 嫡女重生:巅峰召唤师

    嫡女重生:巅峰召唤师

    懦弱胆怯的废材草包二小姐,屈辱一生,最后被夫君和妹妹联手害死。上天垂怜,让她重生回到豆寇之年,这一世,她不再委屈求全,不再做提线木偶,脚踩狠心渣男,横扫恶毒姐妹,她要做掌控自己命运的女王。他是身份神秘,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的天阶召唤师,却对她穷追不舍,百般宠溺。“他们说我是废物。”“我废了他们,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废物!”“她们说我长得丑。”“谁说的?你尽管去弄花她的脸!我善后。”“我琴棋书画样样不精。”“我不在乎。”“我脾气不好。”’我不介意!”’“她的召唤兽好萌!”’我去抢来给你!”……“霍止翊,你除了会对我好,还会什么?”“还会疼你,爱你,宠你,纵容你,保护你!把你宠上天!”
  • 一句话读懂中国史

    一句话读懂中国史

    本书是一部以历史上88位关键人物的真心话及其背后的故事而串起来的中国史。每一句“真心话”,就是一扇了解历史的窗口,反映的是历史中权力游戏的规则、名利生活中的利害算计,以及人性中固有的弱点乃至阴暗面。这些“真心话”,读来既让人忍俊不禁,又发人深思。故事轻松简单,文字活泼,是一本别开新意的历史知识普及读物。
  • 嫡女棣王妃

    嫡女棣王妃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
  • 逆天逃妃斗邪皇

    逆天逃妃斗邪皇

    不是在逃跑的路上,就是在策划着怎么逃跑。混成这样,她还真是穿越界的耻辱啊……喂!东炽阳,谁要做你的妃子啊!什么?封妃大典?开什么玩笑,我可只是把那当成了一场生日宴会而已【抠鼻】……
  • 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宝庆十九年春,大佑国皇太子大婚,大将军之女入主东宫。一个不是淑女的将门千金遭遇一个不是文韬武略的中庸太子,到底是佳偶天成,还是冤家路窄?成婚一年不足,太子忽然休妻。迷影重重,生死茫茫,这样一来,还是不是大团圆结局?
  • 寒界

    寒界

    被父母抛弃的冰清迷失在迷雾树林里,彷徨无措的时候遇到了神秘的少年上官皓。上官皓似乎无所不知,对迷雾树林了如指掌,却挡不住一波波的袭击。神秘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们有要如何突出重围,安全离开?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