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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旨意

隔日的晨昏,掖庭局里面接到了要洒扫广巷的通知。

管事女官将手底下的宫人们召集到一起,点算了一下,各自分派了些地方负责打扫。这是在日常分内活计之外,新添出来的活计。小妗因着之前听韶光说过初到宫人被遣去清理积雪的事情,便格外留了个心眼儿,但管事女官并没有将更多的事务分配过来,她不由得也松了口气。

这样又过了三日,还有两日就是五月二十,正好逢上尹红萸的生辰。

这是尹红萸在很久之前就一心想着的事情,她手底下的女官也都心心念念地盘算着如何给她庆祝。早在几日前,她们就开始筹备了,有些甚至将想法直接告诉给尹红萸,这让她感到很满意。可是未等她将庆祝的事情告诉出去,宫局里面就迎来了昭阳宫的旨意——

五月二十九日,要在敬山亭筹备放莲灯的仪式,因为即将到宣华夫人花信之年的生辰,皇上极为重视,吩咐宫闱局连着几日都要进行大肆操办。

宣华夫人的生辰是在六月初二,离着现在还有十多天的工夫,然而算上放莲灯,显然就很近了。这样一来,尹红萸的生辰就不能再操办,否则便是冲撞了宣华夫人,这在宫中是很大的忌讳。

很多想借机巴结一下尹红萸的女官都感到十分可惜,尹红萸本人就更加不悦了。然而紧接着,让她更加焦心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五月二十八这一日,离着放莲灯仪式仅有一日之隔的时间,尚宫局内忽然起了大火。

火源在私牢,从深夜时开始烧,等宫婢们发现,急急地过去救,私牢里已经火光冲天。浓浓的黑烟冒出来,带着滚烫而灼热的气息。宫里面甚少有火情,像这么大的更是从未有过。殿里面的横梁噼里啪啦地倒塌,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死牢里面,还关押着很多宫人呢。

那是自从尚宫局开始奉命调查以来,超过两个月的时间,抓进来再释放,而后又被逮捕进去的宫婢。她们来自宫局六部的各个局、各个房,有好些甚至没经过询问。

尖叫声,凄厉而悲惨,直直地划破了宫城上空的苍穹。

很多太监都冒着性命危险拎着水桶去扑火,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灼热的火浪给打回来。这时候,尹红萸只穿着一件里衣匆匆赶到那里,看到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心当时就凉了。

她来不及反应,就抢过宫婢手里面的水桶要冲进去,却被侍婢死死地拦住。灼热的火光,映照出每个人或惊惧、或心寒、或悲恸的脸。尹红萸赤红着眼睛,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尚宫局的侧殿在面前轰然倒塌,雕梁画栋被烧成了焦炭……还有无数的人葬身火海。

大火烧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熄灭。

这时候,天都亮了。

走水的事情同样惊动了明光宫和昭阳宫,两处的近侍宫婢过来时,作为尚宫局最高领首的尹红萸瘫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着那被烧成一片废墟的侧殿,再发不出声音。

“掌首!”

“掌首!”

伺候的宫婢过来推她的肩,却半天都不见她有任何反应。两宫前来探看的宫婢见状,对视了一下,也不再询问,只各自回到殿里面复命。

私牢中关押着的宫婢,共有五十二人,没等到释放,全被烧死在了里面。

这下子,内侍省里面的几位一等掌首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们在二十九日的晨曦,不约而同地来到明光宫觐见太后。

天有些阴霾,还下起了小雨。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严肃而冷厉的,且每人都品服大妆,那些专属于各局不同颜色和配饰的宫装,奢华而显贵,将几位一等掌首的气势和威严显露无遗。她们都是一个人前来,连个宫婢都没带,也没有打伞,只是立在明光宫的丹陛前,就有浑然天成的凛冽之气从周身散发出来,连轻薄的雨丝都不敢沾身。

几位掌首排成一列,明光宫前,顿时充斥着一股压抑且森寒的气息。

这时候,把守的几个宫婢见状,赶紧就扭头进了内殿,去向刚刚起床的太后请示。

掐算下时间,明湖岸畔的人命案,由尚宫局查了超过两个月,一点结果都没有。而今却有那么多的宫婢无辜枉死,尹红萸难辞其咎。

太后震怒。

然而不仅是太后,还有琼花宫的宣华夫人——生辰之前的放莲灯仪式,原本是为了给她祈福,这下子就变成了给那些枉死之人超度。太后本就一直不喜那陈宣华,更将整件事情归结到了她的身上,斥骂她是不祥之人,狐媚惑主,横生灾祸。

陈宣华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就闹到了昭阳宫那里。她因容貌酷似独孤皇后,是宫里面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被皇上奉若珍宝。然此次即使皇上也无法质疑太后的说法,故此,她将全部的怒火都撒到了尚宫局的头上——尹红萸首当其冲,不仅被撤职查办,更在其住处搜到了一枚价值连城的夜光璧,经查正是几个月前明湖岸畔那桩人命案中最关键的一个物证。

整个内侍省都为之震动。

——查了那么久,又逮捕了那么多的人,原来是贼喊捉贼。

六月初三日,昭阳宫亲自颁下旨意,尚宫局一等掌首尹红萸,忤逆犯上、荼毒人命,并导致数十条性命无辜枉死,撤其掌首之职,并打入大理寺,于两日后凌迟处死。

从得势到失势,居然是这么快,快得令人咂舌。

以至于一手将尚宫局扶植起来的尚食局还没来得及反应,尹红萸就在大理寺中被割成了肉泥。商锦屏万分懊丧和痛惜,同时又感到阵阵后怕,后怕自己险些被牵连进去。

在尚宫局被查封的隔日,宫正司和内侍监两处就为整件事情出了一个结论:尹红萸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贪图那价值连城的夜光璧,在红箩献舞时蓄意偷换,导致其殒命,在后来的查办中,她又利用职务之便,与宫局六部中的几处蓄意勾结,收受贿赂。

整件事情,都处理得顺理成章。

太后一并斥责了宫正司和内侍监,将两位掌首的俸禄减半三年。而后,谢文锦为了弥补其责,在明光宫那里为尚宫局重新举荐了一位掌首——在调查中出力最多,同时也是搜查出尹红萸贪赃罪证的司级女官,邬岚烟。

“多谢谢宫正栽培。”

邬岚烟在宫正司的侧殿里面觐见谢文锦,她跪在地上,态度甚是恭敬卑微,哪里是新晋一等掌首的姿态,更像是宫正司中再低等不过的一个女婢。

谢文锦抬眸看了她一下,淡然道:“这几年,你在尚宫局里面一直做得很好。”

邬岚烟垂着脸,眼睛里面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奴婢再次感谢谢宫正,是谢宫正给了奴婢晋升的机会……从今往后,内局里有奴婢一日,整个尚宫局便是宫正司的附属,唯宫正司马首是瞻,上下千余宫婢但凭谢宫正差遣。”她保证得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谢文锦的视线从她的头顶上飘过去,笑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好好儿做,希望你能够比尹红萸做得更好,这样才不枉费太后她老人家破格器重和提拔你。”

邬岚烟再次伏在地上,朝着她叩首,“谨遵谢宫正训示。”

等恭顺的女子倒退着走出侧殿,屏风后面的人才徐徐地走了出来,摸着下巴,啧啧两声,“难怪谢掌首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宫正司里,原来是早有打算啊。”

谢文锦抬头,朝着赵福全一笑,“赵总管请坐。”

赵福全更加笑容可掬地道:“已经不是总管了,谢宫正折杀。”

“权势重新回到手中是迟早的事,赵总管何必过谦。”

赵福全闻言,笑而不语。看着刚刚那尚宫局的女官跪过的地方,想起连着两个月来发生过的种种,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掠过去。他不禁连连摇头。果真是沉得住气啊,统领着宫正司,在宫中这么多年来一直屹立不倒,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像这一回,为什么宫正司能够一直任由尚宫局在前面折腾,而始终没有吭声,甚至在自己的颜面受损之时,也能够容忍着、纵容着?原来她一直都在等,等着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一击即中,让对方再无还手之力。

尚宫局在宫局六部之中上蹿下跳,却犹如一个可笑的猴子,沐猴而冠,终究成不了气候。

在调查期间,那尹红萸几乎是被引诱着去大肆追查明湖前的命案,一心想着到明光宫邀功,想着要凌驾到宫正司以及整个宫局六部之上。在稍有退缩之时,谢文锦又“好言”相劝,让尹红萸再次坚定了决心。于是,宫正司最初将宫闱局里面的两处戒严就成了引玉的砖,引导着尹红萸一步一步走进那早就预设好的陷阱里面。

尚宫局的一场大火,烧死了那么多的宫婢,宫局六部如何隐忍,也不会善罢甘休。时间恰到好处,不仅惹怒了明光宫,还有昭阳宫、琼华宫……

尹红萸犯下此等众怒,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赵总管怎么了?”谢文锦瞧见他的神色不断变幻,饶有兴味地问道。

“擦擦冷汗而已。”赵福全拿着巾绢,煞有介事地在额头上抹了两下,“在这宫里面,我也是许久都没见到过谢宫正的手笔了。”

谢文锦牵起嘴角,笑了一下,“往后,可是要我们两个精诚合作了。”

尚宫局在内局里面闹了那么久,最终以一等掌首尹红萸的殒命而宣告结束。宫里面的人此时此刻已经不再关心明湖前的那桩命案,甚至连大理寺是如何将尹红萸一块一块割肉凌迟的,他们也不屑一顾。眼下尚宫局的新贵,才是最惹人注目的。

邬岚烟。

刚刚接到明光宫的正式诏命,司衣房和司饰房就将一等掌首的宫装和配饰送到了,司宝房也送来了新制的配置宝器。

邬岚烟瞧着站在崔佩后面的余西子,未语,脸上先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崔尚服真是太客气了,我是侥幸获得明光宫垂青,登上高位。然而崔尚服却实乃局里面的老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辈分,都远远在我之上。崔尚服请上座。”

邬岚烟十分客气,摆手让奴婢端上来香茗。

崔佩也与她客套了几句,两人互为寒暄。邬岚烟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本就明艳动人的一张容貌,此刻更是容光焕发,光彩夺目。

她再也没有看余西子一眼,后者则端着眉目,恭顺地保持着静立,连眼皮都没抬。

昔日同僚,一朝飞升,身份和地位已经不能同日而语,更何况还是曾有过过节的。余西子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

等崔佩领着三房女官告辞,尚宫局又迎来了其他几局的掌首。邬岚烟客套地打点了将近半日,在将近黄昏之时,才重新肃整了妆容,领着几个贴身的侍婢,奔着一个地方而去。

——掖庭局的匾额依旧陈旧不堪,明明是局内很大的一处,这里却始终破破烂烂的,倒是跟里面其貌不扬的掌首融洽地结合到一起。

邬岚烟裹挟着极其强势而凌厉的气势而去,掖庭局里面的几位女官哪敢阻拦,任凭她领着人径直向里面闯,连领路的都不用一个,可见她对其中的结构知之甚详。

直到走到最北侧的一片敞屋前面,一干人等才停了下来。

邬岚烟朝着她们摆了摆手,自己整理了一下妆容,保持着最雍雅的姿态,一步一步,施施然地跨进了那道门槛。

黄昏时候的宫城陷在一片柔和的橘色光晕中,夕阳的余晖将远近交错的大理石雕栏的影子拉得老长,镇守在玄武柱上面的石狮子气派而威严,静默地守着面前一座座恢弘的殿宇。掖庭局的地势较高,往北望去,恰好能鸟瞰到那宫苑中的亭台楼阁悉数笼罩在迷离的夕照里。

而那雪白绢裙的女子站在迷离的柔光之中,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宛若是沁了霜雪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依旧是当初在朝霞宫时候的模样。此刻,她面朝着北方,面朝着那几座最鼎盛殿堂的方向,静静地出神。

邬岚烟看着她的背影,眼睛里面忽然涌出很复杂的东西,只一瞬,就扬起下颌,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容。

“我们又见面了,韶姑娘。”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袭紫百合团花绣百褶的宫裙,裙裾上面的金帛是锦葵的缎饰,十二画织锦,纯银的滚边,在襟口和裙摆上大朵大朵地绽放的金色葵花,团团簇簇,随风翩跹起一道炫目而璀璨的亮泽,宛若是金凤翱翔。

这一袭高腰宫裙,正是尚宫局一等掌首的定制。

她高绾着的云髻,乌黑发丝间佩带着纯金步摇,另有十二道纯金单簪,鎏金的流苏垂坠在饱满的额头上,眉心处一抹锦葵的花钿若隐若现。她很美,美得光彩夺目,只是过于年轻的脸,也过于艳丽惹眼的容貌,反而使得她整个人失了一种浑然天成的端庄和威严。

韶光转过身来,打量的目光落在邬岚烟的身上,从上至下,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等两人的目光对上,那黑沉沉的眸子里,却没有邬岚烟预想中的震惊、惊惧,或者是艳羡和妒忌,甚至连一丝不安都没有,只是淡淡的,凉薄且悲悯。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岚烟,或者,该称为“邬尚宫”。

“我曾经说过,我将会以最高一级掌首的身份,让你在我的面前行礼和跪拜。等了这么多年,我可是等得很辛苦呢。”邬岚烟直直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高傲而凌然。

“是该说声‘恭喜’的,一个人在内局里面钻营了那么多年,靠倒了三位掌首,直到现在,才终于当上了尚宫。”

从苏尤敏到宋良箴,再到尹红萸,结局一个比一个惨,最后一个,更是落了个凌迟的下场。不知道黄泉之下的尹红萸会不会后悔,一个对恩师也能痛下杀手的人,又怎么会对自己有什么忠心呢。

邬岚烟却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里,而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她,“在宫闱局里面待了这么久,韶姑娘,是不是真的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

她看着韶光,仿佛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喃喃自语道:“在朝霞宫里面那么多年,在独孤皇后身边,那种万人之上的荣耀和尊贵,感觉一定是极好的,可那么多的人都死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还活着呢?苟延残喘到现在,还真是给闺阀一脉丢脸啊。”邬岚烟说到此,忽然就想起以前的那些人,不禁笑着道:“可是,现在独孤皇后不在了,上官容雅也不在了,你还能倚仗谁?不在内局里面屈居,也没有地方可以栖身了。”

“你不配提容雅姑姑的名字。”韶光看着她,视线幽然。

此刻,两人离得不算远。邬岚烟听闻此言,眼睛眯了一下,随即扬起手,啪地给了她一个巴掌,下手狠厉,“我不配?”她笑得嘲弄,“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朝霞宫的大宫婢!而今的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站在一处说话。我可真是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上官容雅偏偏选了你,而不是我!”

韶光被打得一个趔趄,堪堪站住了,脸上却仍是淡漠的,“想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你没有良心。”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宫中人一贯信奉的准则,然而她无论对待何人,都不会有任何的怜悯和慈悲。当初容雅姑姑在挑选新晋力量之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将邬岚烟拒之门外,却也为她预留了尚宫局的位置。想不到她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心心念念想着报仇和雪耻。

“倘若容雅姑姑还在世,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皇后娘娘待你恩重如山,哪怕后来你在选拔中被踢掉,仍是许了你尚宫局司级女官的宝座。可你呢,你对得起那些一起共事过的同僚吗?”

当年闺阀大清洗中,是她将所知道的内情捅到了明光宫那里。

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也是她亲自严刑逼供,使很多朝霞宫的宫婢屈打成招,最终被处以严刑。

更是她,将昔日的同僚和知己出卖给了宋良箴,导致牵扯其中的人和很多无辜的人,都一一凋零殆尽……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已经悲惨地死去,曾经是闺阀一脉的女子却仍旧能眼睁睁地看着,还充当了刽子手的身份,以无数的人命作为晋升的垫脚石。

宫中多年,她见到过很多手段狠厉毒辣的人,也见识过百般的心智和手段。但邬岚烟却为了目的,可以泯灭良心。

韶光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邬岚烟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须臾,她却笑了,徐徐地道:“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让我心生愧疚,从而放过你?”邬岚烟摇着头,脸上满是嘲弄的神色,“我等了那么久,也让你在宫闱局里面苟活了那么久,是时候了……”她说罢,便不再多言,朝着苑外喝了一声,“来啊,还不将人给我带走!”

尚宫局一贯用来关押犯人的就是侧殿的私牢,却在那一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然而地下还有一层是常年扣押重犯的牢狱,因是石砌结构,才得以在火中幸免。于是,尚宫局的宫人直接将韶光带进了地底的石砌私牢中。

这里,也是当年一度关押过她的地方。

仍旧是漆黑漆黑的小窄道,墙壁上面挂着煤油灯,一晃一晃的,昏黄的光线将坑坑洼洼的路面照得更加黯淡。各种奇特的刑具都挂在墙壁上。一路走,还能听见似有似无的求救声,那声音很是凄厉,夹杂着鞭子的抽打声和铁锤的敲击声,在空旷的私牢中传得很远,令人毛骨悚然。

韶光被押着走进来,经过那熟悉的路径,来到里面的最深处。与记忆中的景象无法重叠,更像是新开凿出来的一处,里面的铁栅栏、铁锁、炮烙和火炭似乎都是崭新的,连墙壁上凸起的石砾和地面上的石槽都是刚刚砌好的。

邬岚烟瞧见她眼底透出的一抹迷惑,不由得笑道:“看着还满意吗?这可是之前的尹尚宫特地命宫人建造的。你对私牢这一处简直是太熟悉了,若是没有什么新鲜的,岂不是太对不住你了?”她说到此,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道:“其实我可真是后悔,当初竟然放过了你……现在你又进来了,想不想求救呢?”

若是想求助外援,是晋王,还是汉王?

她可真就不明白了,那两位风姿卓绝的殿下,高贵而尊崇。无论是心智韬略,还是谋略手段,各有千秋,哪一个不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么就偏偏对她格外特别?

“我还记得,你在我们都辛苦钻营如何晋升到朝霞宫伺候皇后娘娘的时候,就已经会朝着麟华宫和凤明宫卖弄了。怎么,现在死到临头了,也不想找出一位来救你?”邬岚烟这般说着。

韶光原本一直都没有理会的心思,不知怎的,忽然就想了他。

自己答应过,以后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看来,要食言了啊……

然而在此刻,心里面那些忐忑的、惶惑的情绪,忽然就平复了下来。她抬眸,看着岚烟,一瞬不瞬,“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人有人道,鬼有鬼道,这一向是宫里面的规矩。”韶光面无表情,言辞间却透出了几分凌厉。

邬岚烟闻言,眼睛里面却露出了一抹怨毒,“你这算是承认了?”

邬岚烟明白她的意思,宫里面就算有再多的势力,有再多的人脉,也一处是一处,分得很清楚。奴婢的事,绝对不可以搭上主子。可她呢?她凭什么就能在危难关头倚靠着那几位殿下安然过关!

“怎么样,用不用我帮你去带个口信儿?”

韶光看着她,淡然道:“若是要命的话,千万不要去打扰不该打扰的人。”

邬岚烟在那样的视线中,不寒而栗,随即眯起眼笑了。她用最轻最柔的嗓音道:“好,你这么说,我便依你,接下来,你就好好享受吧,昔日的近侍大宫婢……”

她说完,就冲着身后的人道:“快来,给我好好伺候韶姑娘。”

鞭刑……

烙铁……

夹手指……

昏过去被泼冷水,再昏过去……

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一点光亮,摇摇晃晃的,仿佛怎么都没有熄灭的时候。

四肢像是被碾过般的疼,身前和后背的肌肤也火辣辣的,被冷水淋过一次又一次,她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知觉,甚至不知道那胳膊和腿还是不是自己的。

韶光睁开肿得老高的眼皮,脸颊也是肿着的,额头在淌血,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滴答滴答的——那是被金瓜锤击在头顶造成的伤口。只是轻轻的一下,耳目轰鸣间,就没有了意识。然而她知道,倘若那手持金瓜的宫婢下手再重些,她就醒不过来了。

这些刑具她都招架过,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蒙昧的记忆中,血色的画面在不断地重复、交叠,然后跟眼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重合在一起,她已经记不清究竟昏过去多少次,又在剧痛中清醒过来了。

在苏庆安找到她的时候,韶光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的衣衫都是破烂的,露出的不再是胜雪的肌肤,而是一处一处的血窟窿。伤口发了炎,起了脓疮,散发出恶臭的味道。惨不忍睹。

苏庆安吓得满头大汗!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这、这……等殿下回来了,这可让奴才怎么交代啊!”老道的太监此刻也慌了神,原地打转,“不行,不行,不能再拖了!姑娘,奴才现在得赶紧将您带出去才是。”

韶光强睁着肿胀的眼皮,上面的伤口好像也已经化脓了。她摇头,再摇头,“现在还不行……”

苏庆安却急红了眼,“姑娘都成这样了,眼看着要熬不了多久了啊。倘若那邬尚宫果真是丧心病狂,做出什么狠事来,倘若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韶光仍是摇头,“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牵扯进来……我会自保下来的,会自保下来的……相信我……”

都被折磨成这样了,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考虑呢。可真是……

苏庆安看着她的模样,惨烈而悲壮,那些从未在女子身上用过的酷刑,却一一施在了她身上。光是看着都觉得疼,更别提当事人得承受着怎样的苦痛,才能咬着牙挺下来。

殿下临出宫前,再三嘱咐要听韶姑娘的命令,事无巨细,见韶姑娘如见汉王本人。因而就算他再怎么焦心,也不敢有所违背。更何况这韶姑娘说得对,邬岚烟的背后是谢文锦,谢文锦又一心忠于明光宫,想必现在是等着谁出错呢。他倒是不怕被连累,就怕牵扯到殿下。

苏庆安咬了咬牙,道:“若是姑娘受不住了,一定要让人带话给奴才,奴才马上接您出来!”

苏庆安抹着眼泪走了,前脚刚走,后脚邬岚烟就来了。仍是像前一日一样,严刑、逼供,再严刑……

第三日……

第四日……

直到第五日的晨曦,邬岚烟再过来,韶光已经奄奄一息。

“怎么,还没死啊!”

韶光费劲地抬起头,吐了一口血唾沫,却是笑了,“邬尚宫还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舍得死呢?”

邬岚烟咬着唇,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墙壁间回响,比起之前的刑罚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到现在了,怎么,还不想说吗?”

韶光被打得耳畔一阵轰隆。下一刻,邬岚烟就伸出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脖颈,指甲嵌进了肉里面,“说,独孤皇后留下来的凤牌,究竟在什么地方?”

呼吸有些凝滞,韶光只觉得自己的脸应该是涨红了,或者是发紫,然而满是伤口和血污的面颊,却看不出来任何颜色,“想要凤牌,你何德何能?!”

“你……”

邬岚烟气急,扬手又是几巴掌,而后还不解气,又拿起一侧的烙铁,抬手就往她的胸前烫过去。

“啊——”

刺啦一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在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散发出来。

“说,还是不说!凤牌究竟在哪儿?”邬岚烟的额头也起了汗,略微喘息着望着被铁锁捆在架子上面的女子。

已经都这么多天了,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倒不愧是皇后调教出来的,这么残酷的刑罚,居然也能挺这么多天。邬岚烟眯着眼睛,眼底闪过了一丝杀意。

倘若还是没有结论的话……

这时候,韶光已经在剜心的疼痛中晕了过去,她被泼了冷水,再度醒了过来,面对着邬岚烟的逼问,气息奄奄地道:“我、我告诉你……”

邬岚烟眼睛里迸射出一抹惊喜,“在哪儿?”

“就在、在……”

韶光吞咽着,喉咙里面一片火烧火燎,吐字很不清楚,邬岚烟迫切地凑近,将耳朵附到韶光的唇边,只听见那细微的声音,“在、在你来掖庭局之前,我已经送到东宫的浣春殿了……”

韶光说罢,头一垂,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邬岚烟闻言愣了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朝着身后面的宫婢摆了摆手,“去准备一下,待会儿去东宫拜见成妃娘娘。”

其实在韶光昏迷之前,不仅和盘托出了自己将凤牌送到成海棠处保管的事情,还说了用凤牌召集闺阀力量的方法——就是点燃一种烫暖的熏香,其熏料却很名贵,非是用楠木和檀香紫檀木混在一起燃烧不可。且那地点,就是在东宫的殿前广场。

邬岚烟当然没有全信,可是在她拜见过成妃之后,就确信无疑了。因为那块凤牌,就悬挂在成海棠的脖颈上面,正是九凤飞天的纹饰,很薄、很剔透的玉质,闪烁着盈盈的光泽。

于是,她特地找了一日月黑风高的晚上,拿了一块同样玉质的石头,在东宫的殿前广场上亲自去试验。一心想着若是能有个结果,再去拿成妃脖子上那块凤牌也不迟。结果,刚刚点燃起了火星,就被随之而来的巡城禁卫军当场捉了个现行。

事情发生在东宫,自然就惊动了雏鸾殿。沈芸瑛披着件大氅匆匆赶来,倒是十分奇怪这次犯事的居然是尚宫局新晋的掌首。因知道她是新晋,又是谢文锦一手提拔,就想卖宫正司一个面子,小惩大诫,或是不予追究,然而一瞧见那铜盘里面燃烧着的楠木和檀香紫檀木,她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一句话就让禁卫军统领将其关了起来。

当然,这都是在韶光昏迷的时候发生的事。

等她连着昏睡了三日,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锦缎软榻上了。

一觉醒来,浑身宛若被碾过似的,撕裂般的痛楚,身上的肌肤和骨骼无一处完好,手肘好像被敲断了,此刻缠着厚厚的白色布帛,十根手指也都包了起来,腰腹上也缠着布帛。

她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没有穿衣裳。

透过朱色的绡纱垂帘,可看到阁内的桌案上摆着一套冰裂釉的茶具,北侧的宝柜和格子架上面的古器和古玩都很简单,简单却奢华。这样的布置很是古拙,处处透着那熟悉的风格,一直到那身着茜素红锦缎绣袍的男子走进来,她的心绪居然也跟着安稳了下来。

原来是回宫了。

“到底怎么样?昏睡了好几天,怎么还不见醒过来?”声音中带着无限的烦躁。

他的身前跪了一地的医官,他们好像也是头一次见到恣意盎然的汉王殿下这般肃然和愠怒,都吓得不敢说话。也不知道侧殿寝阁里面躺着的是哪位,竟然能让堂堂的汉王殿下如此上心和焦急。

“启、启禀殿下,那姑娘的伤势有些重,幸亏是、是底子还算好,都是些皮肉伤,只是那手肘……”

“手肘怎么了?”

很凶的语气啊……

韶光迷迷糊糊地听着,动弹了一下肩膀,随即有些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外面这时候忽然静了一下,随后,那男子疾步走到床榻边,掀开垂帘,将那孱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动作不敢太大,生怕扯痛了她浑身的伤口。

“感觉怎么样?”

“水,想喝水……”

的确是渴了。

宫婢拿来瓷碗,杨谅喂到她唇边,很强烈的口渴感让她攀着碗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喝着。不小心呛到了,她不住地咳嗽着,又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慢着点儿,慢点儿。”他叹了口气,轻声哄她。

这让外面跪着的医官们更是惊讶了,有胆子大的抬头看了一眼,隔着绡纱床幔,也看不清里面的女子是何面目,只能瞧见汉王一脸紧张的表情。

韶光半合着眼睛,气息微弱地问:“手、手肘,怎么了?”

杨谅原本不想让她听见,然而这件事也不能瞒着她,于是将视线投向地上的一群医官,“刚刚你们说,她的手肘怎么了?”

“回、回禀汉王殿下,这姑娘手肘的骨骼被敲断了,手腕处的骨头也有些破碎,就算是能够愈合得好,以后也不能再长时间干重活,也不能随意拎提重物。”医官说得结结巴巴,满头是汗。

杨谅在心里面松了口气,刚想出声安慰她,就见韶光将头扭向里面,“那么以后,也不能再制作宝器了,是吗?”

那个禀事的医官一听,汗又下来了,没说话。他身侧的医官一顿,道:“这位姑娘,你的手肘能够愈合都已经是幸事,往后阴天下雨的,还会跟着酸疼。莫说是制作宝器,就连平素用膳时拿筷子,都需多多注意。”

幽幽的叹息,自唇畔滑出。

到底是受到损伤了。她望着自己被布帛缠得严严实实的手,好不容易才将这十根指头练得灵活而熟练,现在却废了。枉费了在宫闱局中那么久的磨炼,还有昼夜不停的练习和操持。

这时候,身后那人却蓦地将自己搂进怀里,胳膊环在她的腰上,力道不轻不重,不至于弄疼她。他把下颌搁在她的头顶上,温热的呼吸宛若羽毛,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是我回来晚了……”

韶光略微一怔,眼睛里面忽然就有了氤氲的气息。

在尚宫局中受到再多残酷的刑罚,甚至是手肘被敲断了,被铁鞭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有流出的眼泪,此刻却顺着脸颊簌簌地滑落。

哪里是他回来晚了,若是没有凤明宫的回护,想必即使她能够让邬岚烟失势,却也不可能轻易地离开尚宫局。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可能早已死在死牢里面了。

怀中柔软的身子有些颤动,杨谅低下头,见她居然哭了,有些慌神,以为是自己将她弄疼了,又舍不得放手,便松了些力道,轻吻着她的脸颊。

“乖,我回来了,回来了,别怕。”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了……

冰凉的手指滑动在那肌肤上,顺着布帛的边缘,触碰到或红肿、或满是血痕的伤口,不禁引起了一阵阵的战栗。

韶光哭着哭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上不着寸缕,而他正抱着她,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被。

她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衬着那哭得微肿的眼睛,模样楚楚堪怜。刚想开口说什么,杨谅就忍不住俯下脸,含住了那两片嫣红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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