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大门口指挥部停下来，医生马上急救包扎。
胥莉的左脸颊上划了一条很大的口子，从颧骨斜到嘴边，右眼眶一片乌黑，左小腿上一大片紫黑，有血迹。医生作急救处理时，她没有反应。
简单包扎完毕，医生吩咐马上送往绵竹医院。胥怀君和几个人把胥莉抬到旁边的一辆大卡车上，身下垫一床铺盖。他爬上车，蹲在女儿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呼唤：“胥莉！胥莉！”
女儿一动不动。胥怀君的心一下子缩紧了，赶紧喊医生。
医生爬上车，一摸脉搏，立即进行心脏按压，过了一会，用手电照着仔细翻看她的瞳孔。
“不行了，瞳孔都放大了。”医生停止抢救，说，“抬下去吧！”
人们把胥莉抬下车，放在草坪边的马路上，用被子盖住。胥怀君下车时差点摔倒，有人来扶，他木然地用尽全身力气走过去，在女儿身边坐下来。
老厂长张明全、副书记朱贤滨走过来，说：“老胥啊，你要坚强，要挺住啊。”安慰几句，又回指挥部去了。
胥怀君坐在马路上，脑子一片茫然，心像要裂开，感觉喘不上气。
女儿啊，爸爸本以为你会平安无事！你的车床离车间大门不到十米呀，几步就可以出来。谁知你干完活，又去办公楼技术组对数据，赶得那么不是时候啊！一开始你没了也就没了，没啥说的，费了那么大劲把你救出来，以为你没事了，可你怎么就走了啊？
暗夜中，女儿在被子下一动不动。他仔细看着那团微微隆起的棉被。她会不会突然醒过来，动一下，呻吟两声？
天开始下毛毛雨。被子是随意搭上去的，女儿的一只手、几缕头发露在外面，他爬过去，扯开被子一点一点把她盖严实。
女儿，爸爸对不起你，十多个小时没问你的情况，没去找你。要是爸爸早点赶到，白天好观察，好救援，也许你就不会走。你小小年纪，就忍受家庭破裂、双亲分离的痛苦，还有生活的艰辛，在周围异样的目光中，一天天长大，不容易啊！如今日子好过了，你也成家了，有了心爱的人，天天脸上挂着笑，到处都能听见你的笑声。但如今，你却走了，去了那个阴冷黑暗的世界……
他心如刀绞。想流泪，想放声痛哭，但没有泪，也哭不出声，只是呆呆地坐着，任冷雨淋在头上脸上身上，一动不动。
黑暗中，有人走过来，是妻子曾明英。她紧挨他坐下，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两人就那样坐着，不说一句话。
运物资的车来了，停在厂门口，人们开始卸车。胥怀君先是怔怔地看了片刻，继而挣扎着要站起来。
曾明英紧紧拉住他胳膊，问：“你想做啥子？”
“去，卸车。”胥怀君说。
“你不去，我去。”妻子坚定地说。
胥怀君用力捏捏她的手：“现在正是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干工作的时候……”
他站起身，走到队伍中。黑暗中，前面有人递过一箱方便面，他接过来，传给下一个人。
老厂长张明全过来，把他拉出来，说：“老胥啊，你下来休息。”
胥怀君说：“老厂长你放心，我没事，挺得住。”
胥怀君在指挥部干了六天六夜，装卸车辆，分配物资，安排警戒，到各受灾人员安置点帮助搭帐篷，布置防火防盗工作。实在累得不行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靠在方便面箱子上打一会盹。
到十八日，厂里安排胥怀君兼任德阳一个东汽受灾人员安置点临时党组织联络员。
地震给东汽厂巨大打击。六百多人遇难，一千多人受伤，还有些人失踪，厂里直接及间接经济损失近百亿元。但东汽人在灾难骤降时，表现出临危不惧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十多分钟后抗震救灾指挥部就运转起来，组织查看灾情，指挥抢救生命，迅速调集十余辆大交通车，二十四小时内，向德阳市区转移了八千多家属、小孩、职工和镇上的居民……
东汽厂受灾人员安置点设在德阳市开发区一片废旧厂房内。几千人紧急转移，什么东西也没来得及带，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防火防盗，矛盾纠纷，等等，事情琐碎繁杂，千头万绪。胥怀君白天在汉旺救灾，晚上赶回德阳，组织党员为受灾群众做服务工作。
到七八月份，人心逐渐安定下来，各项重建工作有序展开。厂领导决定，实施“东汽排危搬迁工程”，分步骤将工厂搬迁到德阳，同时组织撤出来的五千多户人家，回汉旺家里拿贵重物品，算是搬家。
八月十九日，一大早，汉旺镇来了上百辆搬家公司的车辆，帮助东汽厂职工大搬家。
整个汉旺镇已成一片废墟，没有垮塌的房屋全部成了危房，人员都已撤离，一到夜晚，整个镇子一片黑暗、死寂，只有东汽厂受损不大的三个分厂还有灯光和机器轰鸣声，一千多东汽职工坚守在汉旺，继续生产。陕西、河南等外省来的特警，在镇上各要道设立关卡，二十四小时守卫，不准人擅自进入镇中。
进入危楼是非常危险的，一旦有大的余震，房子随时可能垮塌。胥怀君是搬家指挥组工作人员。他神经高度紧张，跑前跑后，不停地呼喊。指挥消防车把人吊到空中送进窗户去，催促进房间的人尽快撤出来。每户只准进去两个人，一次只能待二十分钟。所有人都像打仗一样，以最快速度，尽量拣自己认为贵重的东西拿。不少人拖延时间，想多拿点东西。
胥怀君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件重要的事情：今天是大地震百天祭日，他一定要去看看女儿。
上午十点多，胥怀君在镇口买了一包香蜡纸钱，让人开车，绕到汉旺镇后山上，又走了一段路，在一片缓坡上停下来。
这里安葬着几百个东汽人，女儿胥莉也在其中。
已经有七八个人在祭奠，有女人在哭泣。
胥怀君打开塑料袋，拿出一把香、两支红蜡和一大包纸钱，还有纸制的衣服、鞋子。他把香蜡点上、插好，然后开始烧纸。
香烟缭绕，火光闪动。
女儿，爸爸来看你。没给你带水果点心、糖块瓜子，你从小懂事，知道家境艰难，不买零食吃，别的孩子给你你也不要。你走时，爸爸没来送你，没给你擦身，没给你换衣服鞋子，你只穿了一身满是灰土、已经撕裂的衣服走，爸爸对不起你。你从小喜欢花衣裳，今天爸爸给你送这些好看的衣服鞋子去，还有这么多钱，给你在那边买喜欢的衣裳，爸爸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快乐地生活，再不经受灾难、死亡。女儿，你看见了吗，听见了吗？
火焰跳动起来，发出“嗬嗬”的笑声。
那是女儿在笑。东汽厂的人，汉旺镇的人，都晓得胥莉爱笑。
女儿，你该高兴。这么大的灾难，没有压垮东汽人。中央、省里和德阳市的领导，都关心支持东汽，要把整个东汽厂都搬到德阳去。将来，我们东汽厂一定会更加兴旺发达。
女儿，汉旺虽然没了，但那座钟楼还在，大钟的时针分针指在两点二十八分上。它成了汶川大地震的标记。这几个月，有好多人来看那个大钟，看东汽厂，看汉旺镇。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爸爸也会来，你不会寂寞的。
女儿，爸爸现在很好。四川省、德阳市、东汽集团公司，各级都表彰爸爸，爸爸获得抗震救灾优秀共产党员称号，还记了一等功，爸爸还当了北京奥运会火炬手，到广汉传递了火炬。你知道，爸爸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才那样做的，要是能换回女儿的生命，爸爸什么都不要！你妈妈也很好，她还来看过你。阎微也好，他现在是厂里的骨干了。还有你曾阿姨、王叔叔，两个弟弟，都好。大家都记着你，不会忘记你。
女儿，这些，你都看见了吗，听见了吗？
纸钱燃尽，火光熄灭。一阵清风吹过，山林树木发出很大的“哗啦啦”声，仿佛千万个人在应答：“看见啦……听见啦……”
那是汉旺的回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