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清一家住在聚源中学教师公寓，前面就是教学大楼和操场。
星期一上午，王学清陪都江堰市政府部门的人检查镇上的环卫情况，中午自然陪着用餐。杨慧和樵樵照例在学校大食堂吃饭。
母女俩打了一份冬瓜烧肉，一份素炒豇豆。和一千多名师生闹哄哄地围着餐桌吃完饭，杨慧去参加教师开会，樵樵去教室做作业。整个上午，她的红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许多女孩子追着问在哪里买的，她总是笑吟吟地一遍一遍说：都江堰的“天和盛世”。
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照常进行。
王学清吃完饭已经一点过了，送走客人后，与镇上分管城管工作的调研员高中云、镇办公室的杨滨一起，到成都市去买城管用的工具车。聚源镇有五万多人口，城区就有两万多人，差不多顶偏远山区的小县城了，城市管理方面的事情纷繁复杂，一样都不能少。
车沿着高速公路飞速行驶，快到三环路立交桥时，灾难发生了。
车子忽然上下颠簸起来，头几乎要撞到车顶盖，几个人赶紧抓住扶手或前排座椅，还没反应过来，车又开始左右摇晃，开车的杨滨一边说糟了，是不是轮胎爆啦，一边慢慢把车靠到路边停稳，几个人从不停摆动的车上下来，地面也在摇晃，人站立不稳，再看远处的房屋树木也在摇晃。
“地震啦——”几个人同时喊起来。
正张皇间，杨滨的手机响了，几个人紧张地看他接电话。
“是镇办公室的江戈用座机打来的，说了声聚源地震了，线就断了！”
几个人赶紧爬上车，朝前开到立交桥下掉转车头，加大油门往回开。路边有房屋倒塌，高速公路出现裂口，有人在呼喊奔跑。出了高速路收费站，开上聚兴大道，看见很多人朝一个方向跑。车无法前行，杨滨下车抓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问：“大姐，你们跑啥子？哪里垮了？”
“中学垮了！”女人扭头回了一声，忙慌慌地跑走。
王学清的头“嗡”的一声，身体摇晃一下，拔腿跟着人群朝前跑。
跑进学校大门一看，四层楼高、五六十米长的教学大楼完全垮塌了，漫天的灰尘正在慢慢消散。废墟上，镇党委书记张斌，镇长杨洪，规划办的张立国、姜康明和事业服务中心的李祥等人，正和许多家长手刨肩扛救娃娃，操场上站着二三百个妇女、老人和孩子，呼救声、哭喊声、吵闹声混成一片。王学清没有看见妻子和女儿，心想她们可能遭了。
他迅速跨进废墟。一个四十来岁的学生家长已把一个女孩的上半身刨出来，下半身还埋在一块断裂的预制板下。孩子满头满脸灰土，不停地哭泣。王学清和那位家长把上面的砖头刨开，又过来一个男人，三人合力抬起预制板扔到一边，王学清抱起孩子放到那位家长背上，女孩哭着说了声“谢谢”，家长背着孩子艰难地从废墟中走出去。
王学清抬胳膊抹一把汗，听到旁边有人喊“王营长，来帮个忙！”他过去一看，一个男孩的右脚卡在预制板缝隙里，有人递过来一根断木棒，王学清把木棒塞进缝隙中，奋力撬起，两个男人一使劲将孩子拔了出来。那孩子趴在父亲背上，扭过灰尘蓬蓬的头，冲王学清咧嘴笑笑：“谢谢叔叔……”
王学清扭头看看四周，人们分成三两一伙在艰难救人。“这样太慢了，必须要吊车！”刚闪过念头，就看见一台大吊车开到倾斜的大门口，堵在那里进不来。
他迅速跳出废墟，冲人群喊：“大家让一让，吊车要进来！”跑到门口打着手势指挥吊车司机：“把这边的围墙撞倒，直接往里开！”司机果然如他所说，两个来回推倒一段围墙，径直开了进来。王学清让司机开到东边施救。紧接着，有十几个穿保安制服的治安巡逻队员赶来，他们都是聚源镇的预备役人员，王学清指挥他们赶紧到废墟中去救人。几分钟后，又来了两台吊车，照前面的样子，推倒四五十米围墙开进来，往西面去救援。
正紧张间，一个人突然把王学清抱住了。他扭头一看，是妻子杨慧。
“娃娃呢？”妻子满头满脸灰土，流着泪颤声问。
王学清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摇摇头。“我没看到——”哽咽片刻，又补上一句，“但愿她出来了……”
两口子朝东头望去。教学大楼只有一个大门进出，两边是长长的走廊，走廊南北全是教室。樵樵所在的初二班在靠东边的底楼。灾难骤降，娃娃们从南北两边教室里拥出来，挤在长长的楼道里，逃生困难。四层楼一垮到底，樵樵很难幸免。
这时，旁边有人大声说：“王营长，我帮你去找！”王学清转过身，说话的人已经跑了。
杨慧伤心欲绝，抽泣两下竟昏倒在王学清怀里。这时，樵樵上幼儿园时的老师吴静和丈夫周东赶忙上来扶住。三个人把杨慧抬到操场上，很多认识王学清两口子的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劝慰。杨慧渐渐地缓过来了，王学清问周东见到杨慧娘家人没有？周东说没看见。王学清说：“请你们照看一下她，我还要到那边去救人。”
王学清这时还不知道，他柔弱的妻子、中学女教师杨慧，刚刚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壮举。
原来，大楼剧烈摇晃时，杨慧正在二楼教师办公室批改作业，只听有人大喊：“地震了，快跑！”惊惶间，她本能地跟着往外跑。办公室紧靠楼梯，杨慧踉踉跄跄冲下楼，刚跑出大门，大楼就轰然垮塌了。强大的气浪夹着铺天盖地的尘土，把她冲出两三米远，她跌倒在地，浓厚的灰尘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连滚带爬挣扎到操场边一棵大树下，回头看去，漫天灰尘把垮塌的大楼完全包裹住了。
她浑身哆嗦着，腿软得直往下溜，她顺势坐在地上。四周一片短暂的可怕寂静。很快，废墟中传出哭喊呼救声，一处、两处，渐渐连成一片，此起彼伏。
她渐渐回过神来。灰尘散开了些，有几个老师爬上废墟开始救人，陆续有人从学校门口跑进来，人们大声呼喊着，不少人进了废墟。杨慧想跟着进去，但浑身无力。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人说，要是有吊车就好了——
对，吊车，去找吊车。
她一下来了精神，朝大门口跑去。跑进大门的人越来越多，开汽车的，骑电动车、自行车的，在地上跑的，有政府工作人员，有附近的居民，相当一部分是学生家长。
杨慧出了大门，迎着人流高喊：“哪里有吊车——”一个小伙子指指西边：“都江堰青城桥有个吊车市场！”杨慧四下张望，想拦个车，忽然看见镇政府办公室的张思学开车过来，赶忙跑过去拦住他：“你到哪去？”张思学说：“我来这里看看——”杨慧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说：“到青城桥去，快点！”
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许多人往中学跑。车子弯来拐去快不起来，杨慧心急如焚，一个劲催快点快点。张思学按着喇叭不松手，车子嘶鸣着一路前行。上了高速公路辅道，人车少了，张思学加大油门朝前冲去。
快到青城桥了，杨慧看到桥西侧一片空地上，一台台吊车长臂林立，心想平时经过这里无数回，咋就没注意呢？车还没停稳，杨慧就打开门跳下去。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擦车，她跑过去对汉子说：“师傅，聚源中学垮了，要吊车救人……”
汉子看着面前这个满身灰尘的女人，怀疑地说：“聚源中学垮啦？这周围的房子都没垮嘛！”
“真的，教学楼垮完了，压了几百个娃娃，请你去救他们一下嘛！”
汉子仍不相信，拉长声音说：“出车可以，按钟点算钱啊！”
“钱不成问题，我身上没带。”
“那就不好说了。”
旁边一台吊车前，有个小伙子在慢慢踱步，悠闲地抽着烟。杨慧跑过去：“师傅，聚源中学教学大楼垮了，埋了几百个娃娃……”
“交两千元定金。”小伙子显然听到了刚才的谈话，“我们也要吃饭噢！”
“钱一分不少你的……请你先救人嘛！”杨慧哭出声来。
“这年头，空口说白话，哪个信啊！”
另一台吊车前，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汉子正往这边看，杨慧哭着跑过去：“师傅，聚源中学……楼垮了，几百个……娃娃……压在……底下……”她腿一软要跪下去。
“我去。”汉子二话不说，“你在前面带路吧！”
这就是王学清在救援现场看到的第一台吊车。
王学清说，事后他了解到，吊车司机叫高强，是个下岗工人。他和几个朋友凑钱买了一台吊车，出租挣钱养家。高强赶到聚源中学后立即展开救援，后来他听说他女儿所在的都江堰市新建小学楼也垮了，几百个娃娃全压在里面，他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晚上十点多，他抽空打了个电话回去问妻子，妻子说，娃娃没事，已经睡了。他心下稍安，但仍不踏实。第二天早上，他又给妻子打电话询问，并要女儿接电话。妻子说，娃娃真的没事，跑去耍了，你快去忙吧，多救几个娃娃……
“他的女儿真的没事？”我问王学清。
王学清沉默片刻，说：“其实，那时候他女儿已经遇难了。”
“他妻子——”
我顿时泪如泉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