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高便到汴梁大街小巷转了转,他在翰林院时,曾听说过大宋东京繁华无比,要不然南逃的士大夫们,怎么会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感慨呢。
街景依然热闹,但人们面容呆滞,南下的士大夫们常常流着口水说起的会仙楼,也重新开张了。百姓们老老实实地忙着生计,当金兵纵马穿过时,老百姓看都不看一眼,人们无可奈何的眼神使王高似乎 看到了他们内心的伤口。
王高的心头飘过一丝悲凉。
夜里,王高做了一个梦,梦见张浚带着大宋的军队杀回了汴梁,满城百姓敲锣打鼓迎接宋军。王高决定也为大宋干点事儿,他独自一人冲进齐国皇宫,想活捉刘豫献给张浚。皇宫里空空荡荡,王高在马 厩找到了刘豫,刘豫正要跨上一匹宝马逃跑,被王高一把拉下来,两人就在马厩里扭成一团,身上沾满了马粪。刘豫浑身是劲,王高越来越力不从心,可始终不见宋兵前来支援,急得他大喊大叫。
就在这时,他醒了。
他听见了敲门声,原来是丞相张孝纯派人传话,说大齐皇帝下旨,邀请宋国赴金国使到朝堂议事。
时间还是四更,夜空中挂着冷冷浸浸的星星,还没到早朝的时候,刘豫突然召集他,一定有急事。梦中的情景使他预感到齐国一定出了什么事。
王高急匆匆赶到齐国皇宫,那里已经高官云集、人声鼎沸,好像炸了锅一样,一打听,王高吓了一跳,原来前线传来捷报:宋国淮西军向齐国投诚了。
刚才的梦不过一枕黄粱。
刘豫带着得意的微笑坐上龙椅,声若洪钟:"从诸位兴奋的表情,朕猜想诸位都已经知道了一个大喜的消息,那就是,咱们的老对手,宋国淮西军郦琼弃暗投明,率领五万淮西军向大齐国投诚啦。"
五万,整整五万精锐的宋军。
大殿再次喧闹起来,刘豫得意地看着众官,目光几次从王高脸上扫过。这种群情振奋的场面刘豫从未见过,看着群臣亢奋的表情,他觉得大齐国即将走出黑暗,迎接黎明。
他欣赏着、享受着。
群臣纷纷向皇上表达祝福,说,皇上德与天齐,感动了上苍。上苍护佑大齐国,福禧无疆,宋军将土崩瓦解,宋国会不攻自灭,大齐国在金国的庇护下,将迎来万世太平。
刘豫心满意足地听着这些阿谀之词,觉得群臣们都忠心耿耿,从前觉得他们与自己同床异梦,实在是误会了,心中的不满一扫而光。
行营左总管孔彦舟立刻站出来向刘豫请战。他说,淮西军全体投诚,宋国淮西路必然一路空虚,这时齐军突袭淮西路,收复淮西路,易如反掌。
"在下请求率十万人马攻宋。"孔彦舟自信满满地说。
孔彦舟曾为宋将,原为东京西路兵马管辖,北宋灭亡后,他率军南下,被任命为沿江招捉使,但这厮匪性很足,他打金兵不赖,骚扰百姓也不含糊,老百姓告到官府,上头派人要向他问罪,他就投奔了 齐国,先是在刘麟部下混,很快成为齐军的顶梁柱。
众人都说孔将军说得对,要趁热打铁,否则宋军有了提防,就来不及了。刘豫点头称是,又问都统制徐文的意见。这个徐文过去也是宋将,在宋军中还有点儿名气,号称"徐大刀"。据说这厮天生神力 ,使一把五十斤重的大刀,舞起来密不透风。徐大刀一度受到南宋皇帝赵构的青睐,混进了南宋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做了个准备将,在抓捕苗傅的政变中还立了功,很快被提拔为水军都统。说来徐大 刀也是赵构的嫡系,对大宋是忠诚的,但孔彦舟叛变后,有人趁机向皇帝诬陷徐大刀,说徐大刀和孔彦舟是哥们,孔彦舟叛变了,徐大刀肯定也要当叛徒。赵构听了没吭声儿。徐大刀知道后,心头却不 踏实了,便投降了齐国。
徐文却劝刘豫谨慎点。他说,淮西军虽然也是宋军精锐,但算不上最厉害的,淮西军投诚,对宋军来说,只是伤了皮毛。
徐文说:"岳飞和韩世忠才是最可怕的,他们沿长江两翼展开,此时贸然攻入淮西,可能被包饺子。"
在齐国,徐文立下的战功远不如孔彦舟,地位也不如孔彦舟,但刘豫对他却很欣赏,认为他虽然有些胆小,但不说大话,他的话可信。
听了徐文的话,刘豫有些动摇了,刘豫又问文官们有什么主张,丞相张孝纯站出来说:"大齐国如能趁着宋国腹地空虚,直捣杭州,宋国多半会土崩瓦解了。"
这话听起来很受用,但着实让刘豫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张孝纯,是个乌鸦嘴,从来都给刘豫泼凉水,说齐军这不行那不行。刘豫警惕地看着他,说:
"难得丞相对局势有如此乐观的见解,过去,你可总是说宋强齐弱,不要轻易对宋用兵。如果你都主张对宋用兵,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孝纯说:"皇上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大齐国的军队根本到不了杭州,因为李成不是岳飞和韩世忠的对手。"
李成是大齐国最有名的将领,这也是一个宋国的叛将,和孔彦舟一样,李成曾经是南宋的沿江招捉使,因为抢掠百姓被上级问罪,便投奔了齐国。据说李成十分勇悍,连金兀术都很欣赏。现在李成正率 领齐国的精兵驻守前线,如果对宋开战,李成会像从前一样当先锋。
张孝纯如此蔑视大齐国的大将,令刘豫感到不快,他反问道:"面对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朕只能按兵不动?"
张孝纯说:"依臣之见,郦琼投诚难说是机会。你相信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宋将领会真心向咱们投降吗?"
张孝纯是说怀疑郦琼诈降,其实刘豫是有这种担忧的,听张孝纯说破,他的心头掠过一丝阴影。
"说下去。"刘豫说。
张孝纯:"我军倾巢而出,这时若郦琼突然举事,谁来保护京城,谁来保护皇上?"
刘豫深感张孝纯的怀疑并非多余。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想了半天,说:"郦琼不太可能是诈降。"
刘豫说:"宋国淮西军内部的矛盾朕早就有耳闻。自从宋国枢密使张浚以兵纪涣散为名解除刘光世淮西军节度使一职,郦琼便很不满,并且和副手王德为争夺淮西军节度使而闹得水火不容。听说张浚因 此派兵部尚书吕趾出任淮西军节度使。在这种情况下,郦琼对朝廷用人上的种种不满终于发作了,便率部叛变了,这是合情合理的。临走之前,他还杀了王德,断了自己的退路。"
"郦琼投诚,是真是假,有王德的人头为证。"刘豫掷地有声地说。
张孝纯微微一笑,说:"我也只是怀疑,一切还请皇上定夺。"
从寅时议论到卯时,群臣各说各的,刘豫也没了主意,最后他下旨让刘麟火速赶赴前线,与李成做好随时出兵的准备,等候圣旨,便下令散朝。
百官走后,刘豫单独留下了王高。
"齐国的事,坏就坏在这些自以为是、多谋不断的大臣们身上。"刘豫抱怨着,询问王高有什么高见。
王高说:"我是宋人,参加齐国的朝议已经是例外了,不宜说三道四。"
刘豫满不在乎地说:"你大胆说,我就是要听听宋人的看法。你觉得郦琼来投,其中有诈吗?"
刚才还在对张孝纯说郦琼不容怀疑,原来刘豫心头还打着鼓呢,他的城府实在太深了,怪不得他夹在金国和宋国之间玩火玩了这么多年,还没把自己烧着。
王高说:"郦琼这个人,我不熟悉。"
刘豫问了几个问题,王高都推说自己不知道,令刘豫大失所望。
刘豫便直接问:"孔彦舟和徐文,谁说得对?"
王高说,对于齐国将领的见解,自己不便置评,也不想评价,但有一句话自己一直很想说,刚才在朝堂上就有些憋不住了。
"齐国为什么老想打宋国?"王高说。
刘豫一愣,说:"齐国和宋国不可共存,齐国不打宋国,宋国也会打齐国。"
王高反驳说,齐国的士兵都是宋人,宋国不想打自己人。齐国和宋国打,偷着乐的是金国。再说齐国打宋国,是以卵击石,自讨没趣,等齐国消耗得差不多了,没多大用处了,金国人会一脚将刘豫踢开 。
"你没想过这样的后果吗?"王高说。
王高的话如一击重拳击中刘豫的心窝,令他汗流浃背,六神无主。这是实话,听起来很难听,但忠言逆耳呀,齐国的大臣们是绝对不会这样和他掏心窝子的。
这正是刘豫的一块心病。齐国不是宋国的对手,让齐国打宋国是金国人的损招。不打,金国人那儿无法交差,打下去,等齐国成了残废,刘豫成了众矢之的,金国人便会觉得他没用了,说不定就把他废 了,到那时,他刘豫到哪儿诉苦去?
但他除了照金国人意思办,别无选择。
"王国使高见。"刘豫由衷地赞叹,向王高讨教摆脱困境的良方,"寡人应如何行事,才不至左右为难,腹背受敌?"
"办法有一个。"王高说。
"什么办法?"
"做戏。"
刘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臣已散,朝堂空空荡荡,突然之间,刘豫觉得寂寥无比,他觉得他和朝臣们来到这里,本来就在演一出大戏,自己和他们都是演员,背后的导演是金国皇帝。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在这里,大臣们满脸谦恭的微笑,对自己阿谀奉承,都是在装,也许,这些人从来没有把自己这个皇上放在心上。
悲哀呀,悲哀!
刘豫要求王高陪自己到后宫走走,唠点别的。他们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上房,一个漂亮女人托着一碟乌龟老汤走了进来。天亮时喝一碗龟汤进补,是刘豫雷打不动的规矩。龟汤的腥臭溢满屋子,刘豫却 觉得异香扑鼻,而钱氏的出现使他心情轻快起来,他的眼里瞬间有了兴奋的光芒。他美美地喝了一口汤,肚子里立刻有一股暖流在涌动,提醒他世上还有比打仗更值得去做的事情,他语气轻佻地对王高 说:
"这个小美人,可了不得,你知道她是谁吗?"
王高说:"她不是你的仆人吗?"
刘豫不快地看着王高,说这么漂亮一女人,怎么能当仆人呢。
"她姓钱,现在是我的妾,以前是赵佶的妃子。"
这个一脸惊恐的小女人竟然是宋徽宗的女人。王高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虽然她低眉顺目,但眉宇间一股淡雅、清丽的气质说明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
令王高好奇的是,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会被刘豫霸占。
刘豫告诉他,她就是靖康之难后,被掠走的三千宫女之一,完颜宗望将她送给了金太宗,后来金太宗又送给了我,从汴梁到上京再到汴梁,这来来回回地折腾,差点要了她的命。
他转过头对钱氏说:"你遭了这么些罪,该怨谁呢?怨我?怨完颜晟?我看都不是,应该怪赵佶,他是大宋皇帝,是你的男人,却连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钱氏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她不恨谁,许多姐妹已经死在送往金国的马背上,还有一些姐妹在会宁的洗衣院卑贱地挣扎在生存与死亡之间,她能活到今天并只伺候一个男人,已经是万幸了,她对命运已经 很知足,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继续活下去,多活一些日子。
对于刘豫来说,得到这个女人也是身不由己。他胆子再大,也不敢给赵佶戴绿帽。南宋未灭,赵佶的儿子还在临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何况他一生从不缺女人,当了齐国皇帝以后,他更是心满意足。但 对于金国皇帝的赏赐,他只好糊里糊涂地收下,刚开头,还把她当成贵宾伺候,夜里也不碰她。有一天,齐军打了败仗,消息传来,他一气之下,晚上便钻进了她的被窝,一边折磨着她,一边哼哼唧唧 地骂着赵佶和赵构父子。
刘豫觉得一切都是命运安排,他开玩笑说:"我和张邦昌一样,都是因为女人,和赵构成了仇人。"
王高觉得刘豫不配与张邦昌相比。当年的张邦昌,虽然算不上忠臣,更算不上好汉,但也算不上汉奸叛臣,他只是胆小怕死的一个小人。被金国强立为大楚皇帝后,他坐了龙椅,始终不敢以皇帝自居, 从不以皇帝的名义和大臣称呼说话,还派人悄悄把皇帝的玉玺送给赵构,表示对赵家的忠心。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犯了一个错误,在离开汴梁南逃的头一晚,他没憋住,到后宫住了一宿,一夜风 流快活,换来的是朝廷上的众口铄金,最终丢掉区区小命。
但张邦昌没有杀过自己人。
龟汤的腥臭溢满屋子,刘豫决定不再去想那些不快乐的事情,他得抓紧享受。他看着钱氏鼓鼓的胸脯,觉得她比那帮大臣们值钱多了。
刘豫将龟汤一饮而尽,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真他奶奶的棒",他说,"这是我做提辖时最喜欢说的话。"他将碟子递给钱氏,命令道:"到寝殿等我。"看着钱氏害羞的表情和走路时柔软的腰肢, 觉得当皇帝真好,就是当一个傀儡皇帝,也值。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前来禀报:汴梁统军司金国左元帅完颜大雷求见。
刘豫本想赶走王高后便去钻钱氏的被窝,这个时候,就是亲爹来,他也不会认。但来人是金国左元帅,不见,他没这个胆。
他含糊地骂了一句,满脸不快地说:"放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