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给门人出了个题:"人"是从哪里来的,到这个世界来做什么?
不久以前,庄周让门人讨论"物"是什么?大家各有各的说法,全都有理。庄周自然有自己的说法,也说给门人听了,跟着补一句:"我也没有说到家,大家还得想。想不清楚就放着,人不是什么都弄得清楚的。"既然藐姑射山的神人、至人、圣人虚无缥缈,不可一见,那么,谁也不是先知先觉者,全知者,他庄周也是这样。但是,不能因为一事弄不明白就不想,不求索。一辈人一辈人地思索下去,总有一天会知道得很多很多。到大家知道得很多很多的时候,也许自己早就不在人世了,那也无关紧要,人总是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只要一代比一代好,就够了。
庄周出了这个题,说:"这个问题太大了,也许短时间弄不明白。弄不明白也无妨,总有一天会弄明白的。如果有疑难就退缩,就永远弄不明白了。"
庄周还告诉大家,这问题他也想了很久,还是不很了然,打算远行,请教高人。庄周在门人跟前常常提到这位高人,门人知道就是闻名遐迩的鬼谷子王诩。
在庄周的印象里,鬼谷子不仅精通纵横术,精通兵法、谋略,还精通人情世故。鬼谷子生活简朴,鄙薄世俗、利禄,齐、魏、赵、楚都先后派使节请他出山,鬼谷子一概不允,后来,干脆闭门不见。庄周很尊重鬼谷子的为人。只是张仪、庞涓先后攻打宋、赵两国,庄周对鬼谷子有微词,说他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收这样的人做门徒。他俩虽有争执,有时还争执得很厉害,却不妨碍彼此间情谊。他们来往次数有限,但每次相聚,都彻夜长谈。
出张仪、庞涓二人,鬼谷子痛心疾首,认为是自己的那一套纵横术不但害了旷世才子孙膑,也害了张仪。从此不再收徒。而且身体似乎每况愈下,动辄不适。庄周见到鬼谷子的时候,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正感风寒,在卧榻上歇息。郁闷,让鬼谷子眼睛也不济了。鬼谷子的女人带庄周到他床边,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庄周。
没有了门人,友朋也很少到深山里来,身边只有江氏,日子过得拮据而凄惶。见到庄周,坐起来,抓住庄周的手,说:"庄老弟怎么老不来呀,我准备了一堆疑难招待你。"
庄周笑得很开心,说:"我也准备了一堆,来往相当了。"
说着,两人开怀大笑。鬼谷子一下自觉精神好得多了,告诉江氏说:"庄老弟许久没来,准备些酒菜,与庄老弟一醉方休。"
江氏好生作难,庄周看在眼里,说:"庄周一向粗茶淡饭,好酒好菜倒是吃不习惯了。"
鬼谷子说:"老夫倒是习惯吃好酒好菜,庄老弟要是富余,只顾拿来。"说罢,看一眼庄周落拓的样子,说,"庄老弟比老夫好不到哪里去。"
庄周故意说:"太穷了,庄某决定出山,随便到什么地方,讨个官做,拿拿俸禄,享享人间富贵。"
鬼谷子很认真地问:"什么国家都去?"
庄周说:"都去。"
鬼谷子问:"什么官都做?"
庄周说:"都做,有奶便是娘。"
鬼谷子说:"庄周你还没学会撒谎,要是你想做官,就不到老夫这里来了。"
庄周说:"先生果然知人知性,什么都瞒不过你。"
一阵,江氏提一罐茶水进来,沙罐、粗碗,鬼谷子亲自为庄周筛茶,说:"老夫知道老弟用惯粗茶,是特别预备的。"
斗一阵嘴,两人都轻松不少。庄周和鬼谷子说话从不绕弯,说:"王兄的大弟子庞涓没了。"
鬼谷子平静地回答说:"老夫刚知道,不过,他早已不是老夫弟子了,老夫没有这样的弟子。大举伐宋之后,来过老夫这里,老夫就不认他。"
庄周说:"张仪投秦了,先生可知?"
鬼谷子神色漠然,说:"他也不是老夫弟子。"
庄周劝解说:"先生何至于这般在意?"
鬼谷子说:"他们不是人。"
庄周抓住话题,说:"先生说到人,正是庄周的疑难,人是什么呢?"
鬼谷子聪明盖世,都说他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全知,却从没想过人是什么的问题。庄周见鬼谷子被问住了,索性进一步问:"比如说,先生为何说张仪、庞涓不是人呢?"
鬼谷子说:"庞涓为个人升官发财,涂炭生灵,是人所为?"
庄周说:"而今山头林立,谁都想称霸,都想兼并别国,即便庞涓不打,别的国家也是要打的,只不过他先走一步而已,要说不是人,绝不止庞涓一个。"
鬼谷子仔细品味庄周的话。庄周接着说:"依得理论,庄某不愿出山,说到底不过是只图自己不染污浊,而置民生疾苦于不顾,依然不是人。"
鬼谷子连忙把话接过去,说:"这么说来,老夫习兵法,习纵横术,实际上是在教人使心计,做坏事......"说到这里,鬼谷子神色一下阴暗下来,说,"老夫是罪人哪!"
鬼谷子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庄周吃惊不小,说:"先生何出此言?"
鬼谷子说:"如果不是老夫教唆,张仪、庞涓不会邪恶如此,老夫罪在不赦啊!"
鬼谷子本来想和庄周谈谈纵横术方面的问题,被庄周问及什么是人的问题,心冷去一半,没心思再说了。
说到这里,两人心里都很沉重。庄周抿了口茶,茶很苦。咽下去,和涌上来的辛辣况味混在一起,很难受。
江氏费了好大劲,备了饭菜,请二人入席。时候已是初冬,天凉了。两人衣服都单薄,只好将柴火烧旺。庄周、鬼谷子都是熬夜能手,两人索性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摆开长谈的架势。庄周想起刚才的话题,说:"其实,就算先生不习不教这些东西,别人也会习,也会教,由别人来教,说不定更坏。现在有一种说法,不知先生是否有所闻?"
鬼谷子饶有兴趣地问:"没有听说。"
庄周说:"有人说,最高明的人是整了别人,别人不但不知道挨整,还要磕头捉揖,感激涕零,说整得好,整得好。"
鬼谷子一惊,说:"老夫未闻......人心险恶如此......"停一阵,忽然问,"孔夫子说仁者爱人,克己复礼;孟轲劝诸侯施行仁政,老弟以为如何?"
庄周断然回答说:"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说。"
鬼谷子说:"老弟如何这般说?"
庄周说:"人都是天地之化育,父母所生,该谁管着谁,谁压迫谁?让某人替大家多办些事,某人就以为高人一等,给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是施舍,就是仁政?做皇帝的人自诩为天子,就该他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从根就错了。说穿了,孔、孟那一套就是要让老百姓忍让忍让再忍让,让人宰割一辈子,不是骗人的把戏是什么?再说,私欲不去,谁都想称王称霸,谁愿意讲仁爱,白白挨打?"
鬼谷子听着听着笑了,说:"你敢跟孟轲一辩?"
庄周说:"从孔夫子到孟夫子,他们那一套都不过是用来愚弄人的,王公贵族有谁按他们那一套做了?黎民百姓想这么做而不可能,是不攻自破的谎言。"
鬼谷子细细地咀嚼庄周的话,说:"老弟想得很透,但是,你说的那些更没法做到。你想吧,这世界哪有你想象的那样纯净?你不近污泥浊水,就难以在这社会上生存,你老弟这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不就弄得很惨吗?"
庄周接过话说:"所以,庄某说,只能顺其自然。有一样东西管天管地,管神管鬼,人看不见它,他却无处不在;看不见它做什么,却什么都在做,无论多大权力都拗不过它......这乱世,也得由它来收拾。"
鬼谷子拼命去想那能耐无边的是什么,他相信这种东西的确存在,却空大无边,不可捉摸。除了老聃说的"道",不可能是别的。虽说没能争辩出个道理来,但是,鬼谷子到底没有反驳,没有激动得吹胡子瞪眼睛,就说明鬼谷子被他说动了。如果人人都能顺应自然,少做些傻事就好了。
鬼谷子忽然说:"人也是这看不见的"道"化育出来的,和万物一样?"
庄周顺着鬼谷子思路往下说:"这人哪,说大,大到和天、地并立,不分高下;说小,小到和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粒尘埃没什么不同......"
鬼谷子高兴得直拊掌,连声说:"高论,高论,高论哪!"
庄周说:"与天地并立,与万物齐一,这便是人,对,这便是人!这人,没有高下贵贱之分,没有智愚之分。"
鬼谷子说:"可是,有权人都说自己高人一等。"
庄周说:"那是蒙人的话。"
鬼谷子说:"如果他们也承认人人都一样,就没人跟他们胡来了。"
庄周说:"依庄某所见,国家要真正强大,得让这个国家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是人,是和所有的人一样的人才行。"
鬼谷子被庄周的"人""人"绕糊涂了。但这的确是庄周花去许多工夫思索的结果,是他要告诉门徒的最重要的看法。
夜里,庄周和鬼谷子先生在火旁睡着了。庄周苦惯了,倒没事;鬼谷子先生感风寒加重了,忽冷忽热,头也疼起来。庄周要离开,鬼谷子说:"听说你那朋友惠施又回魏了,果有此事?"
庄周把惠王看解牛的事说了一遍,说:"回去了,他很得意。"
鬼谷子说:"他也够可怜的,被挤出来了,还愿意回去。"
庄周说:"惠施人格早已失落,就这一点说,我很瞧不起他。但是,这世界上只有他了解我,我们一见面就吵,离开了又彼此牵挂......这里离大梁不远,庄某准备去看看。庄某还得刺刺他,免得他当了官,忘了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