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断断续续下了数十天的雨,淅沥寒凉,惹人烦心。
尉迟明玥呆呆坐在回廊上,看着花园中的景色。柳丝缠绵,桃杏芬芳,纵是雨中,也别有一番美丽。但她,却无欣赏之心。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伸手接着雨水,继而用沾湿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抹画起来。她皱着眉头,想着心事,待回过神来,却见栏杆上分明写着一个“秀”字。她不禁恼怒,狠狠地将字抹去,起身准备回房。
这时,一群婢女嬉笑着,从回廊另一头走来。
见到尉迟明玥,婢女皆福身行礼。
尉迟明玥只是颔首回应,她正要离开,却见一名婢女手中,捧着白狐毛毯。她心上一颤,怔怔地迈不开步子。
只是看见这样一件东西,竟也能惹得思绪翻腾。
那夜大雪,她扬起白狐毛毯,替他披上。“只有一条毯子”,这个借口何等笨拙。但她便是这么说了,然后,偎进了他怀里。那是他第一次,唤她“明玥”……
不想则已,一想,她的胸口悸痛,心潮翻覆,不能自已。
婢女见她如此,开口道:“连日阴雨,奴婢们正要将这些冬日之物烤干放起。明玥小姐是要留下什么?”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皱眉忿然道:“谁要留下?统统扔了!”
婢女们皆是大惊,面面相觑。
尉迟明玥再不多言,疾步离开,竟似逃避一般。她走回房中,径直扑到了床上。一时之间,心头酸楚,湿了眼眶。
明明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心头的空寂,却不曾消褪半分。夜不成寐,食不知味。如此心情,不知要持续多久,更不知要如何摆脱。
每当身边寂静,他的声音便在耳畔回荡:
“心智被封时的事,狄某不记得了。”
“狄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恐怕要让四小姐失望了……”
“真心假意,对四小姐来说,有何差别?”
……
这些话,如尖针在心,引她心痛。渐渐的,不仅是心痛,连心神魂魄也一起痛了起来……
真心假意,有何差别?
她忽然想起梅子七曾说过的话来:
“……你是南陵王的外孙女,从小到大,曲意逢迎的人还见得少么?王孙公子、名门才俊,对你殷勤讨好者不知其数,真心假意你又何曾在乎。为什么只有他,必须一片真心?”
为什么……
她想到此处,又气又恼,暗暗咒骂自己无用。
他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笑里藏刀、不择手段……这才是他的真面目。而她,却因这样一个人纠结伤心,简直是愚蠢透顶!
可是,每当想起他的不堪,她便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好……
记着她的喜好,珍惜着她的东西,尽力护她,更舍命相救。这些事,并非都是他痴傻之后所为。
她曾经是如何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恼歉疚。以往对他的每一分不好,每一次折辱,都让她后悔心痛。她一心希望能好好还报,尽力补偿……可是,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想到茫然,便在这时,明霜晨推门,走了进来。
明霜晨见尉迟明玥这般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她微皱着眉头,举步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尉迟明玥的头。
尉迟明玥这才察觉有人进来,她含着泪水,看了明霜晨一眼,低低唤道:“娘。”
明霜晨拿出手绢,轻轻替她拭着眼泪,依旧皱着眉头,道:“明玥……为这样一个男人伤心,不值得。”
尉迟明玥闻言,抬手抹了抹眼睛,倔强道:“我才没为他伤心!哼!”
“若是如此,最好不过……”明霜晨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他要成亲了。”
尉迟明玥听得这一句,全身一僵,惊愕万分。
“五月初十。”明霜晨道,“与你的二姐,尉迟采瑶……”
二姐?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脑海中纷乱一片。那个派人袭击她,差点置她于死地的二姐?那个逼得他险些丧命,一心要杀他的二姐?他竟然,竟然要跟她二姐成亲?!
“你骗我!”尉迟明玥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明霜晨皱眉,“喜帖就在你外公的书房里……”
不等明霜晨的话说完,尉迟明玥便跳下了床,直奔书房而去。一路之上,婢女见她如此,皆是惊讶万分。
她冲进书房,就见南陵王正与梅子七谈话。此刻的她,早已无心去顾及那二人,眼神死死系在书桌上那封大红喜帖上。
她二话不说,冲到桌边,一把拿起了那封喜帖。
入目的字,竟似钢刀一般,刺痛她心,催她落泪。
南陵王见她如此,忙开口道:“玥儿……你……”
不等他劝慰,尉迟明玥已哭出了声来,她扔下喜帖,跑了出去。
南陵王担心不已,转头望向了梅子七。梅子七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尉迟明玥也不知自己要到那里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跑。她跑出回廊,穿过花园,雨水湿了她的衣衫,她却全不在意。她便是那般跑着,待到回身,已站在了马场之上。
灰暗的雨色之下,马匹不是在厩中,便是在草棚下休憩。唯独那匹黑骏,在雨下拔足狂奔,恣意奔跑。它身上的鞍鞯已除,只余了辔头和缰绳。那炽烈红色,灼灼刺目。
她开口,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夕追……”
骏马听闻,长嘶一声,向她跑来。
不知为何,尉迟明玥的眼前,浮现出那一片落日余晖,马蹄轻疾,踏碎晚霞。他在马背上,冲她微笑,向她伸出手来……
骏马在她面前停下,轻轻哼了几声。她微微颤抖着,抬起手来,抚上了马脖子。
这时,一把纸伞出现在头顶,替她挡去了雨水。她抬眸,就见梅子七正噙着笑意,望着她。
“小四啊,你这么折腾,会生病的。跟我回去吧。”梅子七开口,如是道。
尉迟明玥蹙着眉头,沉默许久,开口问道:“先生……他喜欢的人是我,对不对?”
梅子七闻言,笑道:“这种事,我如何知道。你该问他啊。”
尉迟明玥微微一怔,无言沉默。
梅子七道:“有些事情,若不言说,谁能知道。小四,你又如何?”
尉迟明玥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双眸子收尽了泪光,闪闪发亮。她转身,疾奔离开。
梅子七满脸无奈,轻轻笑叹了一声。
……
尉迟明玥跑回书房之时,南陵王正愁眉深锁,背手踱步。见她进来,他顿生笑意,柔声唤道:“玥儿。”
尉迟明玥慢慢走了过去,开口:“外公……”
南陵王见她全身湿透,心疼不已。他皱起眉来,怒道:“玥儿,别伤心!本王一定替你平了尉迟山庄,给你出气!”
尉迟明玥摇了摇头,认真道:“外公,明玥从小到大,可向您提过无理的要求?”
南陵王闻言,不解地摇了摇头。
“那明玥求您一件事,您答应我。”尉迟明玥道。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南陵王立刻答道。
“好。”尉迟明玥的声音带了一丝霸道,“我要抢亲。”
南陵王愣住了,“抢……抢亲?”
尉迟明玥的神色之中隐有愤怒,她微微颤抖着,道:“我不会让他娶我二姐的!绝不!”
“荒唐!”
明霜晨的声音骤然响起,微带斥责。
尉迟明玥回头,看着她,神情却依旧坚定。
“你是何等身份,岂能做出这般荒唐无理之事?!”明霜晨上前,斥道。
“我不管。”尉迟明玥语调倔强,毫不妥协。
“明玥……他要成亲了,你难道还不死心?”明霜晨的语调愤懑,却又带着无奈的怜惜。
“就是没有办法死心啊!”尉迟明玥出声吼了出来。
“他虚情假意,你何苦执迷不悟?”明霜晨也加大了一分声音,如是道。
尉迟明玥望着她,道:“娘……我不是你。你的骄傲决绝,我学不会。”
明霜晨听得此话,微微怔忡。
尉迟明玥稍稍将情绪收敛,道:“他走的那日,问我:真心假意,有何不同?我答不上来……”她的声音里褪尽了犹豫迟疑,坚定非常,“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心假意,并无不同。他是骗我也好,想要利用我也好,我管不了这么多了。要我看着他娶他人为妻,绝不可能!任他虚情假意,我要他在我身边!”
此话一出,书房之内,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南陵王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不愧是我明永靖的外孙女!说得好!”南陵王笑道,“任他虚情假意!任他欺瞒哄骗!便抢了他回来,要爱要恨,凭尔高兴!来人!”
他话音一落,一名仆从恭敬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传我口谕,征调弓手二百、骑兵二百、剑士二百。即日启程,往尉迟山庄。务必在五月初十之前,绑了那狄秀回来!”南陵王声若洪钟,一气说完。
仆从领命,退出门外。
明霜晨见状,欲言又止。
南陵王笑着走到女儿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霜晨。昔日我大力反对你和尉迟思广的婚事,那时你对我说的话,可还记得?”
明霜晨皱起眉头,轻声道:“是对是错,我自承受。即便遭弃,亦无怨言。”
“没错。”南陵王笑了起来,“我明家的人,怕过什么?!”
此话一出,明霜晨和尉迟明玥对望一眼,片刻之后,皆生笑意。
那一日,六百精兵自南陵王府出发,浩浩荡荡地往尉迟山庄赶去。锦帜飞扬,将那阴沉雨色,划碎割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