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月光皎洁,四野一片清净。
只见眼前白烟缭绕,慢慢聚化变作了一只狐狸。
那狐狸通身雪白,唯一双眸子幽碧,湛湛泛光。
狐狸带着笑意,开口道:“数百年来,你是唯一一个打开‘镇壶’的人。可惜,我身负之锢,并非区区‘镇壶’而已。呵呵,虽只有片刻自由,倒也有趣。……小子,你且说说,你有何求?”
“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上大骇,猛然惊醒了过来。
眼前,青纱帷幄,系了金丝缨络。日影晃晃,透纱而入,略有些刺眼。枕席之上,染着沉香,甘甜清润,沁人心扉。
他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耳畔响起女子欢悦的嗓音来。
“狄总管醒了!快去通知四小姐!”
只听脚步奔忙,一时间热闹非常。
他的床边聚来了一大群婢女,每一个都是笑意盈盈,满脸关切,声声唤他“阿秀”。
他愈发茫然怔忡,刚要举动,却觉胸口隐隐作痛,四肢酸软无力,竟无法起身。
这时,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匆忙。屋内的婢女齐齐起身行礼,唤道:“四小姐。”
还不等这声话落,一道身影已至床前。
他看着眼前之人,一时难以置信。
来者,自然是尉迟明玥。她本守了一夜,拂晓之时方睡了一个时辰。听婢女说他醒了,她不事梳妆,披了一件毛毡的斗篷,便急急赶来。此刻,她发鬓散乱,衣衫不整,略有些狼狈。眉目之间,稍带倦色,疲惫尽显,不似往日般明丽娇艳。
尉迟明玥见他醒来,喜不自胜。她握起他的手来,合在掌中,柔声道:“你终于醒了。”
他心弦一震,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婢女们嬉笑着上来,劝道:“四小姐,你衣服还没穿好呢,快随奴婢们回房吧!”
尉迟明玥却不理她们,依旧握着狄秀的手,不愿离开。
婢女们笑意更甚。几人上前,拉着尉迟明玥,笑道:
“四小姐,您这副模样,也不怕让狄总管看了笑话。快让奴婢给您梳头罢。”
“是啊是啊,我们这会儿要给狄总管换药包扎,您还是先回避吧。”
“小姐,您不是说要做藕粉丸子么?先回去做了来,等狄总管喝完药好吃呀!”
……
听婢女们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尉迟明玥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她理了理头发,羞怯道:“我待会儿再过来,你等我。”
说罢,她低了头,转身离开。
婢女们此时已笑成了一团,好一会儿才着手料理事物。
待上了伤药、换过包扎,婢女们扶着他在靠枕上倚好,又端着药坐上床沿,含笑哄道:“来,阿秀,我们吃药。”
他看了凑上前来的汤匙一眼,皱眉不语。
喂药的婢女见状,一时有些尴尬。却听婢女中有人戏谑道:“阿秀定是在等四小姐呢,哎呀呀,我们是自讨没趣了。”
此话一出,婢女复又嬉笑起来。
那喂药的婢女笑着放下药碗,自讪道:“唉,好不容易轮到我的。也罢也罢。”
婢女中又是一阵笑声。
便是此时,尉迟明玥领着几名婢女走了进来。她已梳洗完毕,着了一袭鹅黄裙衫,娇俏可人。
婢女们见她来,行过万福,纷纷告退。随行而来的婢女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也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了她和他。
尉迟明玥不满地目送那些婢女离开,却也不呵斥。她静默片刻,走到了床边,开口问道:“吃过药了没?”
狄秀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不语。
尉迟明玥有些不解,接着便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满满的一碗汤药。她思忖片刻,皱眉在床沿坐下,道:“是不是药太苦?还是伤口疼?或是婢女们太放肆,惹你不高兴了?”
狄秀的思绪极乱,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继续沉默。
尉迟明玥见他如此,不禁担心起来。她靠近他一些,握上他的手,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又不理我?”
狄秀微惊,她的手温暖柔软,微微用了几分力道,扣紧了他的手指。毫无羞怯,毫不避讳。他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她。
尉迟明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松开他的手,端起了一旁的白瓷碗。她有些害羞地笑笑,问道:“藕粉丸子……吃么?”
白瓷碗中,盛着五个鸽蛋般大小的丸子,晶莹粉嫩,煞是可爱。汤上浮着桂花,带出丝丝甜香。
他心头触动,往日种种,渐而清晰。他清楚地记起,她羞红了脸,惊慌失措地对他说:我……我才不会做给你吃!
他不知为何,竟生了畏怯惶惑之心,手足无措。
这时,她笑着,舀起了一个丸子,刚要喂他。却又想到了什么,迅速收回了汤匙。她笑了笑,低头轻轻将丸子吹凉,才又递到了他的唇边。
看着她如此举动,他百感交集,无法再思考了。他垂眸,看了一眼那颗藕粉丸子,终是张了口,含进了嘴里。
入口的丸子,绵软柔滑,甜得发腻。待到咽下,那感受愈发奇怪。每一寸血脉,每一份神思,似乎都染上了那种甜,将苦楚化尽。
尉迟明玥笑望着他,问了一声:“好吃么?”
狄秀抬眸,浅浅笑道:“好甜……”
多日昏睡,他的嗓音微微沙哑。尉迟明玥只觉心口又生出痛楚来。他的面容苍白,神情憔悴,更消瘦了许多。这数日来,她担忧害怕,不曾有片刻安然。而如今,他终于醒了过来,又像以往那样,对她微笑……
她心上一热,不知何处而来的冲动,那一刻,她弃了矜持,吻上他的嘴唇。
他惊愕万分,一时失了方寸。
柔如花瓣的唇瓣,带着甜润的香。她的吻,如此生涩,却又温柔。慢舔轻吮,那种小心翼翼,满含着怜惜之情。
他不敢闭上眼睛,只怕眼前的,只是场梦境。
她慢慢离开他的嘴唇,脸颊烧得绯红,眸中水色泫然,盈盈动人。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嘴唇,轻声笑道:“真的好甜……”
他望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先前的诸多担忧惶惑,已无心去顾忌。若是梦境,便迟些醒来……
“药。”他开口,道了一声。
尉迟明玥闻言,回过神来。她忙放下手中的藕粉丸子,端起了药汤。
“差点就忘了。”她舀起一匙药,笑道,“喝五口,吃一颗丸子吧。”
他微微愣了愣,继而又笑了出来。
尉迟明玥不知他为何而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他只笑着,不回答。
尉迟明玥愈发茫然,“有什么好笑嘛!”
他努力收敛了笑意,望着她,道:“全喝完。”
尉迟明玥听得此话,先时高兴,略想了想,又皱起眉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藕粉丸子,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藕粉丸子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答道:“喜欢。”
尉迟明玥这才放下心来,笑着喂他喝药。
两人皆不说话,只是时不时便笑出来。那一刻,所有的烦恼皆被忘却,惟剩下喜悦感激……
梅子七到的时候,便看见了这番景像。他笑着,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打扰,他思忖再三,终是轻轻咳嗽了几声。
尉迟明玥听得这声音,回头含笑唤了一声:“先生。”
梅子七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狄秀见他进来,惊畏之情,一闪而过。
梅子七笑吟吟地走到床前,开口道:“阿秀啊,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我们四小姐就要夷平梅谷了。”
尉迟明玥闻言,不满道:“我何时要夷平梅谷?我只是抱怨几句……”她皱起眉头,道,“说什么梅谷散人医术高明,不过尔耳……”
“哎呀呀……”梅子七一脸哀怨,“小四你这话说的,师尊若听见,又要伤心了啊。”
“我实话实说。”尉迟明玥理直气壮。
梅子七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得了师尊呢。”他又望向了狄秀,道,“即要治疗伤势,又要解开天狐的咒缚,自然是要花上一段时间的……”
狄秀听得此话,心头微骇。
“解开天狐咒缚?”尉迟明玥叹口气,“可他没有恢复啊。”
“没有恢复?”梅子七望向了狄秀,细细打量。
狄秀低头沉默,一语不发。
梅子七眯起眼睛,笑了笑,“啧啧,这天狐果然厉害啊……”
“梅谷散人果然是浪得虚名。”尉迟明玥笑着,又损一句。
梅子七无奈愈盛,“小四你啊……哦,对了,南陵王府的派人来了,你先去见见吧。”
尉迟明玥点了头,转头对狄秀道:“我去去就回。”
待她出了门,房中静默,气氛一时凝重。
梅子七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师尊乃是梅谷散人,精通八卦易数、阴阳符箓,天下尽知。岂能在一只狐狸身上栽跟斗……你说对不对,阿秀?”
狄秀依旧沉默,不作应答。
梅子七笑了笑,抬手端起了药碗,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一边往碗中倒,一边自语道:“此乃断肠毒药,无药可解。”他倒尽了瓶中之物,将那药碗递到了狄秀面前,冷声道:“喝了它。”
狄秀强压着心中惊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不是断肠毒药暂且不论,可听了那段话,“阿秀”又会如何应对?他微微皱着眉头,只能沉默。
这时,梅子七笑了起来,“装不像了吧。我告诉你。”
梅子七抬手,将那药碗狠狠往地上一摔。瓷碗瞬间裂成数瓣,药汁飞溅,染污地面。
狄秀见状,知道无法隐瞒。他心一横,刚要举动。梅子七却伸出手来,一把捏上了他的脸颊。
“臭小子。我这么帮你,你还敢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