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外头晴光潋滟,四行仓库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漏不进一丝光亮。阿媛慌慌张张地踮着脚奔跑,仓库里污浊的空气沉闷地让人几乎窒息。
她一手紧紧抵着衣襟下冰冷的手枪,仿佛那样能够给她带来莫大的安心。另一只手不时地撩起散落的头发,将它们别至耳后。呼吸沉重地砸在仓库沉闷的空气中。
阿媛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她开始渐渐平静下来,逐一清点仓库里的货物。
承自云羿的一手栽培,她的情报工作从来做得无懈可击。然而这一次的单独行动,与小野相争,依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逃离小野的监视,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不知小野知晓她逃走后,会有怎样的行动。
阿媛细细地分析,小野是个谨慎自负的人,应是低估了她的能力,才会让她有机会逃出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依照这些日子来他们两人相处中,阿媛获得的信息来看,小野暂不会对尹楚惜下手,他每每在阿媛面前透露已在尹府部署力量的信息时,都是别有用意的。实则乃转移阿媛注意力的声东击西之策。那么,他的真正目的还是这批货!这也是阿媛一旦逃出魔爪,便放下尹府诸多事端,直奔四行仓库检查货物的原因。
而尹府,早已密布日本人的眼线,她若是此时仓促地回去,消息必然马上传到小野的耳朵里!
她微微一笑,货物一点不少!也就是说,日本人尚未发现这批被联合会截下的货物的所在地,这批不寻常的货物纵然觊觎的人多,短时间内应是无人知道下落的。
她立时放下心来。
砸门声却在此时响起!阿媛警觉地掏出手枪!
已然来不及了,一伙日本人早已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正是小野!阿媛神色复杂地望过去,松山明子正靠在他身边,笑如桃花。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扑簌簌落下来,心下早已明白,她落了圈套。原来她自己,从来都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任人摆弄。
一碗薄粥的恩情,在那个冷心的人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她终于笑着抹干了眼泪。仰头看他。
那人却迟迟不说话。松山明子早已耐不住,抢先一步笑道:“不算聪明,小野君不过区区小计,就让你亲自领我们来这里找到这批至关重要的‘货’……”
她不理松山,只想听他亲口说话。他却依然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许久,才只吐出四个字来:“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果真是冷心冷肺。
“这也是小师叔送我的礼物?”她仰头问,眼前却早已模糊一片。
他未及答话,松山明子早已强势地下命令:“愣着干什么!把这批货统统搬走!”她做事果敢决断,让人全然无法把她与舞厅里那个身段婀娜媚眼妖娆的女子联系在一起。阿媛脑中一片空白,尚未对这帮正拆运货物的强盗作出反应时,松山的手枪却早已抵在她的脑袋上!
“明子!”阿媛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那人喝住松山,语气竟有些惊慌。她再睁开眼时,只见那人一手挡住枪口,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那人脸上的表情。
“小野君!”松山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小师叔!她该死!她该死!”见他依然不肯松手,松山立时又叫道:“小师叔要违反师门训导吗?”
小野冷冷瞥了她一眼,反问道:“同门互戗难道不是违反师门训导?”他接下她手里的枪,又说,“你师从大师兄,她却是你百合子师叔培养出来的,同门互戗,就算师父此刻在眼前,也不敢应你胡来。”
松山眼神木然,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恨恨地瞪了阿媛一眼。
就在此时,门外有异动,小野等人顿时警觉起来!一伙日本人也个个放下手里的货物,紧紧盯着外头。
阿媛也拔枪准备,却听门外有女子的笑声传来:“小师弟好大的阵仗!”
小野的脸上依然是一副漠然的神情,阿媛却能听出,他的话语里分明有几分欣喜,他便冲门外那女子道:“师姐好久不见。可还安好?”
说话间,云羿一众人已然走了进来。阿媛此时心潮澎湃,脱口便喊道:“恩师!”
云羿向她点头微笑,示意她切莫紧张。
“从来都是小师弟鬼点子最多,心里念着师姐,托张拜帖入府来找我便是。哪有扮作花子日日守在门口的作兴哟?”她笑容恬淡,一见了小野仲平,却像是见到亲人一般,言辞间并无半分咄咄相逼。
小野笑道:“早知躲不过师姐慧眼的。师姐也不叫人来找我,倒是我想念得紧。”
“什么时候启程来上海的?一路上可还平安?在太平洋颠簸这些时辰可叫你受苦啦,我倒是记得,你小时候可爱晕船的。”云羿温温地笑着,问候的话里全是真诚的关心。她一把拉过小野的手,用母亲对待孩子那样温和的目光望着他:“可是瘦了。从前训练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憔悴。”
他没有说话,黝黑的面庞上露出孩子那样的微笑。
仓库里的气氛顿时有些诡异。本该是剑拔弩张视如仇雠的双方,如今相见却是这样一番光景。
小野手下的一干人众面面相觑,显然弄不清楚状况。松山明子焦急道:“小师叔,这批货一定要到手!这是军方给我们下的死命令!”
小野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云羿。只见云羿款款走到松山跟前,笑道:“明子?我初见你时,不过还是个梳着小辫子的女孩儿,如今可是出落得越发美丽了……”
明子一愣,轻轻叫了一声:“师叔……”
云羿颔首微笑:“阿媛你过来,且是同门,也该认识认识……”
阿媛应声便向前走,经过小野身旁,她分明感觉到那人目光灼热地落在自己身上,待她正视他时,那人迅速收起目光,依旧恢复了一脸的漠然。
阿媛怎么会想到,危机已向她靠拢,就连云羿也不曾想到,明子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小野尚未发话前抢先动手!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
明子目光冷冽。
这是一场女人之间的博弈。前因或许并不掺杂任何政治因素,女人特有的敏感就如同一片削入水中的细瓷片,平静的湖面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了微妙变化的涟漪。男人的一个眼神,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剑拔弩张的导火索。
云羿当然懂。
“明子!一切听我命令,不准擅自行动!”小野仲平向她喊道。松山隐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焦急。她原先对自己不听指挥先发制人已是有些悔意,岂料小野对阿媛的关切,反倒让她醋意更弄,再也收不了手了。
“不要轻举妄动!”云羿见情势不妙,连忙向身后正在准备扣动扳机的手下命令道。
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火药味。
时间一分一秒伴着沉重的喘息,流淌在狭小窒息的空间里。
阿媛闭上眼睛,枪声如同尖利的针,直扎入耳膜!
砰——
又是一枪响起!
松山明子惊恐地瞪着眼睛,——她握枪的手早已抖得不成样子,面上惶恐与懊悔交错而过,泪水决堤倾泻。她终于不顾一切,撕心裂肺地大叫:“小师叔……”
那倒在血泊中的人正是小野,他生生挡在阿媛面前,截下了那颗致命的子弹。
泪水铺天盖地盈满眼眶,阿媛木着身子,动也不动。
原是第一声枪响不知是谁走了火,松山神情紧张,乍一听见枪声,这才不管不顾开了第二枪。阿媛半分没有防备,倒是小野不及阻止,只得替她挨了这一枪。
那人脸色苍白,昏迷前口中仍在低喃:
“我只记得,初来沪上,只有一人对我最好……叫花子处处讨人嫌,却只有一人,日日冒着霜露送来一碗甜粥……除了师姐,这世上再也没人对我这样好过……”
总忘不了那人揉进晨雾里的眉眼,清静动人。那人温语安慰,细声细气,那是他远涉重洋,身在他乡,得到的,唯一温暖。
阿媛脑中一片空白,竟未想到上前去检查伤势,云羿站得不远,突见这一变故,更是心酸不已。好在她谙熟此道,只探头一看,便知小野神色还算不错,应是没有伤到大处。然而他失血过甚,不及抢救恐怕也是有危险的,故此急忙向松山道:“还不赶快送你小师叔去救治!再晚点儿恐怕来不及啦!”
松山猛一惊醒,连忙领着一班人撤出仓库,倒把此行的目的全然抛诸脑后。
联合会众人暗道捡了个便宜,便在云羿的吩咐下,将这批无比紧要的军火逐一转移。
一场风波看似云淡风轻地被盖过去了。她却空茫如同任人摆布的布偶,仿佛被人抽离了灵魂。云羿走到近前,缓缓蹲下身来:“阿媛,咱们回去吧。”
她抬起头,空洞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她只哀哀地叫了一声:“恩师……”便一头扎入云羿怀里。如今怅然想起尹楚惜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竟觉隔了半个世纪的光景。
仓库里的“货”已被清理一空,只留下地上那摊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不是每个姑娘都能遇见一场惊心动魄的心动,幸或这只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故事,日后年华凋朽,俯拾皆是的只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半丝光影。哪怕只记得那人一笑,一个动作,它们都真实存在过。
这年尾牙,西花厅里支了个养花暖房,又新移植了好些名贵花草。且将隆冬,沪上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这处倒是绿意盎然。
云羿偏爱这些玩意儿,尹楚惜花起钱来也毫不手软。他闲时便到西花厅走走看看,日子过得倒也怡然自在。
阿媛自那次后生了一场大病,人便闲了下来,如今也将养得差不多了。她也常常来西花厅走动,陪云羿捯饬捯饬满室花花草草。
这日难得三人都闲着,便一处来赏花。云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拉过阿媛的手便道:“你上次的那个好提议,如今也筹办差不多了,身子养好了些,你倒可以上学堂当教员了。”
“恩师付诸实施了?那可得辛苦了。多多谢谢恩师啦。”阿媛笑道。
原来是云羿将阿媛上次的想法作了规划,已成立了女子情报机构,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女,专门挑选出合适又自愿以身报国的人才来,好好培养成情报人员。让其发挥所长,专与日本间谍势力相抗衡。
阿媛大街上“捡”回来的翠花,便是情报机构的第一届成员,如今云羿也是寻着空挡,在手把手地教她。
“谢我作甚?这事全赖二爷大力支持,只不过是二爷破费罢了。”云羿也笑道。
“云姑娘的好算盘,我出钱,她做东。”他脸上浮起一抹淡然的微笑,随即目光又渐渐飘出窗外,仿佛陷入深深的沉思。
阿媛常常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坐拥上海滩,在法租界呼风唤雨,光鲜背后的孤单,会否是想起了那个手托香罗小折扇,盈盈立在乌衣巷口的奇女子?她最后倒在他怀里,应是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吧?
云羿瞧她愣着发呆,猛一拍她肩膀,道:“好阿媛,咱们那个情报机构总也得有个名头,不如你给起个名儿吧?”
阿媛踌躇凝神间,猛然想起为救国难前赴后继死去的无数条鲜活生命,怅然道:“不如便叫百草堂,恩师看着可好?”
那女子孤寂地落下一长串叹息,喃喃道:
“好名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实在是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