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王自打踏进前堂,就感觉浑身漫着一股子的不自在。
尹楚惜也不干旁的,只环着双臂立在老王面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真真盯得人毛骨悚然。
堂内寂静一片。
他吃不住这种冷到肺腑的安静,只好壮着胆子兀自开口道:“二爷找我……可有事?”
尾声还留着颤音,墙头上挂着的西洋自鸣钟却在此时乍然响起,那声音可着实不好听,尤其衬着前堂这种不自然的安静,更显瘆人。一时唬得那老王瑟瑟发抖,竟有些站立不稳。
尹楚惜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咱们见面,可不是一回了罢?”
老王一愣,有些不知所措,也只得厚着脸皮迎上来:“小的家贫,在府上做些苦活计,与二爷应是有过几回照面的。”
他不说话,却是越发痴痴地望着老王,倒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瞧透。
老王正狐疑间,却见那人竟一把扯过自己的手臂,举止间也不见粗暴,倒有半分温存。他正自好奇,心中又有些害怕,忽听那人道:
“我有句心里话,你要听不要听?”
这语气越发不对,未及老王反应过来,岂料那尹楚惜又将他往里推,自己则整个身子都靠了上来,老王无奈,只得慌不择路往后退,尹楚惜却步步紧逼,不给人留一丝喘息。最后,老王退无可退,越发慌神,竟被尹楚惜死死抵在墙上!那架势,颇有暧昧。
此时尹楚惜才缓缓道:“你在府上做事极好……实则,尹某观察你很久了。”
语气轻佻不可说,言辞间又极是暧昧,他心中十分恐慌,不知自己将落入怎样的境地。
那人依然不紧不慢,却相当恳切:“实不相瞒,实不相瞒……尹某原有断袖之癖……”半截话便没有再说下去了,老王这惊讶不小!他虽不很通透这些文化人的说辞,却也知道断袖乃是爱好男风之故。没想到,这堂堂上海王竟也好这口!软玉温香,他可是无福消受啦!他自然是十分惊讶,这惊讶之中自然掺杂了十分的愤怒!想到……
老王被他这暧昧架势弄得好不自在,卯足了劲儿奋力挣脱尹某人的桎梏,不想身旁花架子上那盆吊兰晃了晃,便给撞落了地,摔个粉碎!
这一声脆响倒是惊住了某人,尹楚惜松开了老王的手,自己却反身捂着肚子,不几时,竟哈哈大笑起来!
“这可惊住夫人啦!尹某赔罪!”
老王惊讶难言,一时望着地上的瓷盆碎片怔忡不已。
尹楚惜大笑道:“从前还是我夫人时,日日投怀送抱,今日听闻尹某好男风,怎么反倒害臊起来了?哈哈!哈哈!柳生!柳生!”
原来,那“老王”竟是柳生假扮的,恐怕也是为了混入尹府刺探风声。这等易容术,实在害人不浅,若非有前车之鉴,尹楚惜再小心,恐怕也是不能识破的。那男风之好断袖之癖,也实在是尹楚惜胡诌出来戏弄柳生的。
柳生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有些恼羞成怒,反手便欲擒下尹楚惜!心知自己逃出府去也实在不易,倒不如抓个人质在手。
此时屏风后面盈盈走出一人,急忙喊道:“师兄住手!”
云羿走到二人跟前,轻声道:“二爷若是存心不放师兄一马,恐怕师兄此时早已被围个水泄不通,插翅也难飞啦!”
柳生面上一红,只道:“你们是如何识破的?”
云羿笑道:“师兄真真是色令智昏,从前师父是怎样教导的?一种伎俩岂可在一人身上连用两次的?何况那人还不笨。”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其实,我早已起疑,那晚师兄月夜来找我,带来咱们多姑娘的消息。离开的时候,竟在月光下留下一串黑脚印,师兄可是太忙忘了换鞋子啦?老王可不时时在搬运黑煤球么,踩着煤渣子啦!师兄与我系出同门,可瞒不过我。若说咱们二爷,那识破的手段,可比云羿高明多啦!”
“夫人且看,”尹楚惜故意调侃他,“我借着‘断袖之癖’的名头,把夫人逼到了墙角,夫人的身高正好映在那盆吊兰上,从前夫人穿着多娜的衣服在我身边时,可要比那瓷盆更高些,那是因为,当时夫人不得不把自己的大脚也塞进多娜的高跟鞋里去。如此减去鞋跟的高度,夫人与之前的身高正好是相符的。”
万事万物,不管如何变化,也改不了它原先固有的属性。就是这个道理了。
而人情,大抵也是如此。
“云羿,他被你调教得也刁钻了。”他说道。
“我如何敢‘调教’二爷,”她浅笑回答,“二爷本就是个聪明人。”
云羿犹是将话锋一转,说道:“师兄也是个聪明人。如何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她轻声叹了一口气,“云羿并非要师兄‘变节’,只是,助纣为虐实在有悖忍者的侠义精神,‘忍者’,实在不该卷入政治的漩涡。师兄大可拂袖而去,从此归隐山林,如何不好?”
柳生低头不语。云羿心知自己这番话触动了柳生的良善本性,虽则生在乱世身不由己,总归也该秉持着自己的原则生活,就像姐姐,悬崖勒马,也不晚。
尹楚惜假意咳嗽了一声,示意云羿给柳生留个空挡,好让他独自思考一番,因此拱手道:“夫人请回吧,尹某便不留饭了。”
柳生走后,尹楚惜倚着窗柩,盯着外头天上云起云散,半晌没有说话。云羿知他必有事在想,也不敢打搅,忽地那人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惊问道:“上次柳生送来的那本夹着红枫叶子的《红楼》,可还在?”
“二爷觉得那书有问题?”云羿惊讶道。
“是多娜教他送来的?”
“是。”云羿转了一下眼珠子,突然恍悟道,“那就必有问题!我……我这就去拿来!”
云羿仓促离去,只留下那一人仍锁眉深思,多娜,恐怕这次是非得把她救出不可了!可利用的就只有柳生一人,无论如何,明抢暗偷,非得好好计划一下!
门口一人闯入,仍在喘着粗气呢,尹楚惜便急忙迎上去:“怎样?那片红枫叶子夹在哪一页啦?”
“一百二十四页!”云羿头也不抬。
他心中惶急,连忙抢过那本书,翻至一百二十四页,却是密密麻麻的字眼映入眼帘,并无半分不妥之处!
“我早查过了,并未发现什么。”云羿道。
想来,连云羿如此细心也未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恐怕……他一时是有怀疑柳生为安全起见,将多娜交给的《红楼》给调了包,再换出来的。毕竟,所谓兵不厌诈……云羿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道:“不会,柳生既肯帮助多姑娘把这书带出来,便再无怀疑之理。咱们多姑娘也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想必她有必然的把握——她早已取得了柳生的信任。”
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像发现了什么,眼睛里都好似放了光:“在一百二十四页处再翻一百二十四页!”
云羿动作迅速,连忙翻了过去,惊叫道:“二爷!是了!这里有很多红圈圈!”
尹楚惜将书抢了过来,一看,果然!有很多字都被画上了红圈圈!他心中激动万分,忙吩咐云羿取了文房四宝来,将那些画着红圈圈的字都一个个小心地誊录了下来。
过不几时,他搁下毛笔,云羿把头凑了过去,轻念:“捞,玩,麝,宝,潇……这……这成个什么规律啦?怎样也读不通……”
确实,这几个字毫无规律可言,实在猜不出多娜要传达的是怎样的信息。他们俩却都犯了难,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破译的好法子。
思忖了好一会儿,依旧一筹莫展,云羿只得提议道:“二爷还是请懂法语的密码专家来瞧瞧罢,多姑娘自幼长在法国,好大了才回来的,要破译多姑娘的‘密码’,恐怕还得实实地融合法国文化……”
尹楚惜自觉有道理,便教人去把联合会的法国密码专家请来,自己则又苦苦思索。云羿在一旁瞧着,也不觉愁眉不展,只得轻巧巧地揭起了宣纸,看着上面的字好好揣度起来。
“哎呀!”云羿眼角余光不禁瞄到了桌上摊着的宣纸,“二爷下笔好大的力道!都写透了好几页宣纸啦!也不仔细着,改天我叫人给二爷做块软板垫在下头,也好放心练字。”
尹楚惜眼角一亮!死死地盯着桌上的宣纸发愣!他书法道行深厚,融合古人精华,又自成一体,力透纸背,很是有些功夫。桌上的宣纸上还留着墨迹,他连着翻了好几页,墨迹渐淡,十数页处,方才瞧不见了。
如此,他猛然顿悟,欣喜道:“云羿!去把那本书里画着红圈的字儿钻个孔!”
云羿见他红光满面,知道必有新突破了,虽则依然一头雾水,也便按着吩咐去做了。
二百四十八页处,用红笔细细地打了好几十个印记,显是有人故意为之。云羿小心翼翼地用银簪子将红圈圈轻轻挑破,再用小刀仔仔细细裁出毛边,生怕弄坏了一处,倒把可循的“规律”给掩盖了。
尹楚惜小心翼翼地接过云羿递给的《红楼梦》,像是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奇那样仔细地端详。他有些紧张,粗重的大手缓缓掠过那页纸,画着红圈的字已被抠掉了,因此那一页乍然瞧着倒有些像马蜂窝,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一页满满当当俱是小洞的纸轻轻覆下,印在尾脚标明二百五十页的下一张纸上。
二百五十页上的某些字正好被圈在前一页抠下的小洞里,组成一句句简单连贯的话!原来奥秘竟在这里!
这处道理便如同宣纸下一层层印着上一页的墨迹,那些画着红圈圈的字并非规律本身,而恰恰是保护“规律”的“障眼法”,真正的奥秘,隐藏在红圈圈的背后。
好聪明的手段!云羿不禁低叹,如此,即便那些红圈圈被人发现了,也实在令人一头雾水,无从联想。而从前朝夕相处的故人,必能从中摸索一二。
尹楚惜早已坐在书桌前,又细细将多娜传递的信息誊录下来,生怕损了分毫。云羿探头看去,正是:
安,勿念。
这三个字重似千金!云羿和尹楚惜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晓得多娜十分安全,自然也不会把不该泄露的秘密也给泄露出去。
再往下便是数句传递情报的密语,云羿能看懂一二,深知这些情报来之不易,对于上层展开工作至关重要,因此心中十分敬佩多娜的深明大义,冒死带出情报的胆量。
这个空挡,尹楚惜已把情报誊录多份,悉数交与云羿,叮嘱道:“这些重要的情报你且拿着,万万不可外流,务必亲手交至联合会各方领导人物手中。”
云羿摩挲着手中这叠珍贵万分的“纸”,感慨万千,十里洋场,有多少底层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为着这些看似不重要的“纸”,付出了自己年轻鲜活的生命,并且前赴后继,甘之如饴。她心中不由一阵担忧,不晓得那个此时尚在敌手的奇女子,能否全身而退?
但愿皇天且怜红颜卿卿罢。
她应声便去。却被尹楚惜叫了回来:“倒是要烦劳云姑娘,再去书局买一册同版的《红楼梦》,给咱们多姑娘解解闷。”
“是啦!还是二爷想得周到。”她的聪明性子,一点即通。
既然可用书将情报传递出来,如今也可用这个法子,将外界的信息教多娜晓得。同版同册的书画上红圈圈,柳生也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她略一皱眉,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