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是余乐的朋友开的,生意不错,像所有的酒吧一样闹哄哄的,像所有的酒吧一样充斥着心怀鬼胎的男女,像所有的酒吧一样门口贴着禁止黄赌毒的标识。小青是带着一种轻视和怜悯的态度走进这种地方的,在不知觉中把自己和这里的所有人隔开,也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自己孤立的状态。
在昏暗的包厢里,一些人开始了小青在录像里见过的把戏,通俗的说法就是——嗑药。小青坐在这群人中间,感到恐惧,更加恐惧的是,谭思远也很快加入了嗑药的行列。身边的人陆续嗑高,小青听见自己徒劳地地谭思远说着:“行了行了,别吸了,伤身体”之类的话,而他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除了对她微笑就是对她微笑,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空气。
小圈子里的人集体放纵不是第一次了,而这次让小青尤其对感到孤独和恐惧。在周围的人纷纷倒下昏睡之后,小青几乎有种错觉,感觉自己进入了童话世界里被巫婆施了魔法的村庄,所有的人都被魔力渡到了未知的欢娱的彼岸,只有她留在这里,那么清醒,那么孤独,那么悲伤。
小青想离开,但她丢不下谭思远。无论他怎样违她的意,伤她的心,她还是不能丢下他。小青怕他开车出事,她得守着他,等着他,等他清醒,带他回家。
在漫长的等待中,在混乱的思绪中,小青竟也靠着沙发慢慢地睡着了。
谭思远叫醒小青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已经大醒了。房间里闹哄哄的,有人在喝酒玩骰子,有人在打电话,有的已经开始互相告辞。谭思远也显得十分清醒,而且心情不错,还捏了捏小青的鼻子,把脸凑上来开心地逗她:“哟,我的小宝贝,你也高啦,睡得这叫一个不省人事。”小青像刚摘了眼罩卸下磨的驴子,一时半会儿还分不清东西南北,口齿不清地问了声:“几点了?”她奇怪自己怎么竟睡熟了。谭思远说:“谁知道几点,走吧,回去睡。”说着把小青从沙发里拽起来,一边同其他人告辞。
走出酒吧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灰色,小青猜测是凌晨四五点钟。谭思远开车,换小青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眯着眼睛打瞌睡。“思远,以后别这样了好么,多伤身体呀。”小青迷迷糊糊地说着,语气特温柔特恳切,一半是因为累的,话就跟身体一样软绵绵的。“嗨,没事儿,小意思。”他满不在乎。“可我还想和你生孩子呢,回头你把烟也戒了吧。”明知他肯定戒不了,小青还是这么一说,他能少抽点也好。他呵呵一乐,说:“好哇,你要喜欢咱一会儿回去就造一个。”小青抬眼看了看他,他这副嘻哈的模样里明显胜过造人的欲望,小青烦他这副不正不经的样子,失望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自从电影开拍以来,小青和谭思远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得可怜。至于床第之欢,似乎从第一次在北京的看片会那天晚上之后就再没有过。小青本身对此事欲求不多,加上前段时间忙着毕业和论文答辩的事情,谭思远这段时间也是又忙又累,有得折腾的时间,还不如多睡会儿觉多休息。这个夜晚,不知是庆功酒之后的彻底放松,还是嗑药带来的兴奋,谭思远好像对这事特别感兴趣。他们从天蒙蒙亮,一直做到太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床上。当谭思远终于倒在一旁睡去的时候,小青也已经精疲力尽。小青总觉得他在这个凌晨有些反常,可除了在床上过分的持久与激情之外,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青又困又累,睡眠一阵阵地席卷而来,最终她在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前,把这反常归结于他们太久没有在一起。
小青在下午三点多头昏脑胀地醒来,谭思远已经不在身边。房间里安静得都能听到闹钟严谨的脚步。想起早晨的事,小青突然有些害怕自己会怀孕。谭思远前一天晚上不仅喝了酒,还嗑了药。想到这里,小青满脑子的担忧开始堵得她心慌。
小青打开冰箱一阵狂翻,胡乱吃了点可能已经过期的东西,然后打车去谭思远的工作室。他果然在那儿。一屋子的烟,一桌子乱七八糟的纸牌和啤酒罐头,以及若干陌生男人。他们正玩得起劲,小青进屋竟没人抬眼朝她看一下。不知谁赢了牌还是耍了赖,三四口浓重的京片子七七八八地互相嚷嚷起来。小青沉着气,给每人倒了一杯绿茶,端到谭思远面前的时候,轻轻说了句:“少喝点儿酒啦。”语气里是小心翼翼的规劝和战战兢兢的讨好。正好一局完了,谭思远把手里的牌一丢,说了声:“你们先玩。”然后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小青跟着他走过去,倚在他身旁,娇嗔着埋怨一句:“跟你说少抽点。”他只当没听见,说:“你怎么来了?”毫不掩饰不愉快的神情。小青说:“我不能来啊,他们是谁呀?”“几个朋友。”这等于没说。沉默。“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我们还得玩会儿呢。”这逐客令下得可真不含糊。小青长叹了口气,说:“其实……其实我来是想跟你商量点事情。”
二十七岁,硕士毕业,事业上还算有点小成就,挣得也不坏,有个导演男朋友,从哪个角度看,小青都算混得不错。可到底混得怎么样,她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这一两年里收到结婚请柬不下十次了,初高中同学里,许多女生都嫁人了,有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就连大学本科同学里一些当初疯疯傻傻可劲儿折腾的女生,现在也老老实实结婚了。到了这个年龄,大部分女人都会渴望建立家庭安居乐业,可小青还这么悬在半空晃着。话说谭思远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就算他们立刻结婚生孩子,都算大龄了。更别说这结婚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更别说他现在烟酒不断呢,就算他答应戒,恐怕也得持续个半年一年才能彻底戒掉。总之这一突团团的乱堵得小青烦,急需和谭思远谈谈清楚,疏通一下。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回头说不行么?”谭思远的烟抽了半根了,小青觉得谭思远此时还耐着性子是打算给她另外半根烟的时间把话说完。
小青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打算分三点阐述自己的想法,每点不超过两句话。小青听到自己开口了:“咱俩在一起也快两年了吧……”她的第一句话还没说完,谭思远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看来电号码,迅速接了电话。“喂?哎,哈哈,啊呀谢谢谢谢,哎呀,难得你还挺关心这个啊,怎么,最近不忙了?哈哈,也没什么,就去玩一圈儿呗,风景还行,就是忙,也没时间好好瞧,嗨,什么风光,以前又不是没得过奖……”小青在一旁听着他讲电话,想必是打来祝贺影片获奖的。听这语气的随意劲儿像是挺熟的朋友,可能是老战友老同学级别的。谭思远嘻嘻哈哈地说着,很乐意和对方多聊一会儿。小青就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等他讲完电话,她可以跟他继续说他们的事。
谭思远这通电话讲了快十分钟了,连北京的气候和房价都聊了个遍,所以小青估计是个在外地的有阵子没见的朋友。他的烟早就掐了,电话还没有讲完的意思。小青怕他话讲多了口渴,进屋去给他把茶拿过来,回来的时候听到他说:“宝宝转学的事怎么样了?我跟你说别让她老在中国孩子堆里混,有什么出息。英语?光会说英语有什么用,你得让她融入那儿的文化。
噢?是吗,哈哈,行,你说你给她攒着,等她长大再给她看哈,哎哟,行,没问题,咱闺女,一定给她当女主角……”小青终于明白了,这通漫长的电话是谭思远前妻从澳洲打来的,当谈到女儿的时候,谭思远眼神放光,快乐的神情溢于言表。他能问出“转学的事情怎么样了”,说明他和前妻女儿一直保持着频繁的联络。小青想,平时都没见他联络过呀。难道是他怕我多心,偷偷地联络?小青对自己说,这是好事啊,这说明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啊。可是小青的心还是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是啊,我怎么忘了呢,除了原先的一堆烦心事,大洋那边还有他的前妻和女儿呢。有那么个前家庭,就算我和他建立了新家庭,他也总不能完整地属于我和我的孩子。更何况,他有那么个宝贝女儿,或许早已没什么劲头和我再养个孩子了,难怪他都没有戒烟戒酒的意思,难怪他还不提结婚的事情,他压根都没想和我结婚。
阳台上的风有些大起来,望着天边越来越浓厚的灰云,小青渐渐听不到谭思远讲电话的快乐声音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那团灰云一样,攒了十十足足的一场雨,随时都会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小青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能够和谭思远建立一个正常家庭的希望。
屋里的狐朋狗友们开始催起他来。和谭思远在一起那么久了,小青总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认全了他的狐朋狗友了,可他总能不断地有新的狐朋狗友冒出来,在各种小青非常需要他时候龇牙咧嘴地和她争夺他。
“好了好了,国际长途还挺贵的,你也省点吧,下回再说,啊。”在讲了二十分钟之后,谭思远终于和前妻结束了通话。小青觉得他俩中间至少有一个人是有点依依不舍的,至少有一个人是能从这通话中得到快乐的,不然这电话是不可能持续这么久的。那是谁呢?谭思远?还是他前妻?无论是谁,还是都是,对小青来说都是个灾难。
屋里的人催得紧,谭思远挂了电话,看小青一眼,有点歉疚地说:“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他们还等着呢。”
小青笑笑,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好长时间没去看你爸妈了,找时间我们去一趟吧,买点东西过去。”
“行,回头看吧。”说完这句等于没说的话,他已经坐在了牌桌前。
小青瞥见桌上原来还堆着一摊一摊的钱,终于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对玩牌有这么大的劲头了,他们是来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