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庄人把挣钱快比作“搂杨叶”。
物质贫乏的年代,杨树叶子是人们取暖做饭的燃料。秋末冬初,满地都是金灿灿的杨树叶子,人们背着筐拿着耙子,到地里拾杨叶。看着漫天飘飞的杨树叶子,人们的心里就有了一个美好的想象:金灿灿的杨树叶子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用耙子可劲儿地搂吧。
赵四宝发现了一个像“搂杨叶”似的生意,这个生意如果做成了,利润是他省城建筑公司的几倍,甚至可以说,花花绿绿的票子像杨树叶子一样,等着他拿耙子去搂。
四宝“搂杨叶”一样的生意,就在村南的慈河故道里。慈河发源于太行山脉的五台境内,上游的山上有丰富的铁矿,每年雨季,山上的洪水挟带着大量的泥沙顺流而下,到了河北境内,进入平原,河面宽阔,水势放缓,泥沙沉积下来,日积月累,河道内积满了大量的泥沙,泥沙中含有大量的铁粉,而且含量很高,品位也好。这个信息是一个山西朋友透露给四宝的。这个朋友在省城开一家餐馆,一直不景气。现在这个朋友靠在老家的河道里开采铁粉已经成了千万富翁。四宝到山西朋友那里考察了两次,发现开采铁粉的设备极其简单,投资也不过几万而已,利润却大得惊人,可以说是一本万利。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按着当下铁粉的价格,一亩河滩地纯利润在一万元以上,村南的河滩地有一千亩,利润就是一千万!
四宝了解了这些信息以后,激动得睡不着觉。他把省城建筑公司的生意交代给了一个副总管理,木庄村的奶牛小区交给了四凤,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木庄的河滩地。
20世纪90年代中期,何长山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好土压沙,把慈河故道改造成了平平整整的农田,以三年一包的方式,承包给村民耕种。河滩地还有一年才能到期,但是四宝不能等。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多年,他非常清楚,商机一不留神就稍纵即逝。近几年的铁粉市场一直都是风火行,价格瞬息万变,别说一年了,就是半年后,铁粉的价格是涨是落,他都无法把握。如果铁粉价格跌到开采成本以下,这个“搂杨叶”一样的生意,就会擦肩而过。四宝明白,抓住了机会,就等于抓住了金钱。赵四宝准备把一千亩河滩地全买下来。至于承包地的村民,他相信不是问题,一亩地一年的收益撑死也就几百元,他照价补偿就是了。当然,村民们都有占小便宜的心理,大不了一亩地多给个百儿八十。没有一点投入,又免去劳作之苦,他相信承包户会乐意接受。至于村里的承包费,他认为更不值得一提。河滩地的承包费,一亩地一年一百元。
四宝先找了支书何长山。要想在村南的河滩地里做文章,离了何长山点头根本办不成。
四宝和何长山的关系,在没建奶牛小区之前,是打着墙的。当年何长山带着珍珍逃婚,逼得四宝娘上吊自尽,在四宝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这颗仇恨的种子之所以没有发芽,是因为四宝离开了木庄,到了更广阔的天地。随着环境的改变,岁月的流逝,阅历的加深,四宝的眼界慢慢宽了,心里的仇恨也慢慢变淡了。当他成功以后,在村里建了奶牛小区,他觉得自己一下跳到了高处,回头再望木庄村时,就有了俯视的感觉。
奶牛小区竣工剪彩那天,四宝作为投资人,坐在了县乡领导的身旁,而支部书记何长山,却被安排在主席台后面的一排座位上。当时四宝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在木庄的位置,已经高于何长山,用不了多久,何长山就会被他远远地抛在后面。
经历了奶牛小区这件事,四宝和何长山的关系磨合得基本正常了。四宝为了让何长山尽快答应,他打算把河滩地承包费涨到一亩两百。无形当中,村里多了一半的收入,何长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但是,四宝碰了钉子,何长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而且拒绝得简单而干脆:村南的河滩地除了种植,干什么也不行!
四宝还想争取,何长山一句话,让他一下灰心丧气了。何长山说,这种少数人发财、多数人遭殃的事,你想都别想了。
四宝是个生意人,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他身边跑掉,这不等于要他的命吗?四宝一气之下,到乡里告了何长山一状,没想到乡里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何长山什么事来。四宝急得吃不好饭,睡不着觉,拿不下村南的河滩地,他不甘心。四宝不是轻易服输的人,一千万的收入,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经过几天冥思苦想,四宝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他决定先去找参谋长商量。
四宝和参谋长关系不一般。每次回村,他都到参谋长家里,带的礼物也很贵重,都是上等的烟酒补品。于是就有人猜测,四宝发这么大的财,都是参谋长给参谋的。有人还专门去问过参谋长,参谋长笑而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参谋长这个样子,更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于是村里就有了很多关于四宝和参谋长的话题。有人说,四宝跟着参谋长长大,俩人的关系亲如父子,四宝落魄的时候,参谋长也没少接济他。有人说,参谋长救过四宝的命。四宝四岁的时候,得了肺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找了好几个医生都说没指望了,娘甚至为他准备了一口小棺材。后来参谋长冒险为他开了一服中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第二天烧退了,捡回了一条小命。
几个爱嚼舌头的女人甚至偷偷猜测,四宝可能就是参谋长的儿子,俩人的相貌虽然不一样,但说话的声音却很像,说话前都是先“吭”一声,好像嗓子卡了什么东西。人们对这种猜测嗤之以鼻,一些上岁数的人责骂这几个女人满嘴喷粪,驴屁股扯在了马胯上。在木庄人的心目中,参谋长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鸡鸣狗盗的事儿根本和他沾不上边。参谋长之所以和四宝相处得好,是因为参谋长的胸怀像天一样宽广。四宝虽然是村里的首富,但说话做事和参谋长大不一样,走路总是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抬头娘儿们低头汉”, 木庄人认为,抬头走路的女人是非,低头走路的男人阴毒,这两种人最不能打交道。四宝家在木庄,和木庄人的关系却不密切,谁家红白喜事,他很少到场,虽然礼上得挺重,但木庄人并不买账,红白喜事要的是人气,礼上得再多,却代替不了人气。
四宝信参谋长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参谋长文化高,据说是北京一所知名大学毕业的,“四清”时因为政治问题被下放到木庄当赤脚医生,平反后,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回城,一直住在木庄,研究《周易》和中医。研究了几十年,也有了道行,木庄附近的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找他参谋。二是参谋长算命不图钱,有就给点,不说多少,没有也就算了。参谋长算命有几说几,不夸大也不缩小,从来不云山雾罩吓人有大灾大难,让人花费钱财破解,也不像别的算命先生顺嘴胡诌哄人高兴,准了就信,不准也没什么损失。三是参谋长对赵四宝的名字做了精辟的分析,赵四宝一生的荣华富贵都和这个名字有关。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土,但包含的内容却很玄妙,按着谐音,是“找四保护”的意思。四的谐音虽然是死,可是朝下延伸,就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用句老话来说就是,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赵四宝越琢磨越觉得参谋长的话有道理:他弟兄四个排行老四,生日是阴历四月初四,十四岁的时候爹死了,取了个老婆名叫四凤,和他的名字跟兄妹似的,三十四岁成了木庄的首富。
参谋长住在木庄的最东口,三正两厢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堂屋正中是一张老式的木头方桌,方桌的东西两侧各放着一把旧式的太师椅。
四宝把两盒铁观音放在了方桌上,然后坐在西侧的圈椅上。参谋长打开茶叶的包装盒,闻了闻,说,好茶!
参谋长从方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木制的小茶叶盒,从里面捏出一撮叶子,放进茶杯里。四宝仔细一看,竟是湛绿的猪芽草。四宝心里一热!他喜欢喝用猪芽草泡的茶水,每次四宝来,参谋长都给他泡猪芽草茶。
参谋长在茶杯里冲上开水,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儿随着热气漫散开来。参谋长把茶杯推到四宝面前说,尝尝,白露摘的。
猪芽草是一味药草,败火除湿驱虫,阴干后颜色湛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木庄人经常采来当茶喝。四宝小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小便经常不畅,娘总是采来猪芽草给他熬水喝。四宝喝着清香的猪芽草水,娘的味道从茶杯里慢慢溢了出来,四宝的眼里开始潮热,他低头吹着茶杯里漂浮的猪芽草叶,对参谋长说,叔,有件事儿想和你商量。
参谋长听完以后,问,在河滩地采铁,何长山能同意?
四宝把何长山的态度说了,问参谋长有没有好办法,让何长山改变心意。
参谋长低头喝水,沉默不语。
四宝笑着说,叔,摇一卦?
参谋长说,你报个数吧。
四宝脑海里闪出:31。
参谋长掐着手指默念了一番,然后说,头撞南墙,头破血流!
四宝说,你的意思我懂,不过我相信,虎毒不食子,有钱能使鬼推磨。
四宝从参谋长家里出来,心里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其实找参谋长没有什么意义,他心里很清楚,不论参谋长说什么,都不能阻止他的行动。他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支撑,或者说是给参谋长一个交代。参谋长是他在木庄最信任的人,也是他心灵的依靠。在他最难的时候,是参谋长一直默默地支持他鼓励他。每次到参谋长家,他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在参谋长家坐一会儿,就觉得心里踏实。在他的心目中,参谋长是他的亲人,他不想让参谋长认为自己瞒着他做了什么事。即使不和他说,参谋长也不会争礼儿,但下意识中,四宝不愿意让参谋长不高兴,参谋长如果不高兴,他心里会有一种不安。至于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