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岭上去以后,珍珍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在想长岭问她的话,与何长山相处的点点滴滴,开始在她的脑海里闪现。
一个夏日,珍珍和何长山骑着自行车到县城开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何长山一直跟在珍珍的后面,珍珍慢他也慢,珍珍快他也快,何长山自行车的前轱辘和珍珍自行车的后轴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珍珍觉得好笑,干脆刹闸慢了一下,看他怎么办?没想到,何长山继续慢悠悠朝前骑。珍珍只好猛蹬几下赶上去。两辆车马上要并行了,何长山却把车速放慢,又跟在了珍珍的后面。一路上,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到了县城,连句话也没有说。
散会后,珍珍对何长山说,你先走,我一会儿撵你去。何长山走远,珍珍连忙蹲下身子,把自行车前胎的气门芯松了松,然后才去追何长山,没多远就追上了。一看珍珍追来了,何长山就又放慢了速度。也许是气门芯松得太少,出了县城一大截,前胎还没有瘪下去。
珍珍一直盯着自行车的前胎。出了县城大约三四里,前胎终于瘪下去了。珍珍拼命忍住笑,下车装模作样摸了摸自行车的前胎,然后愁眉苦脸地对何长山说,长山哥,坏了,前胎没气了。
何长山停好车,过来按了按前胎说,大概扎胎了。珍珍急兮兮地说,那咋办啊?何长山说,返回县城修车。珍珍急了,她怕修车时自己的小伎俩露馅了。急中生智,她指着路南的村对何长山说,天快黑了,别返县城了,这个村有我一个亲戚,把车先放在亲戚家,等明天我再过来修。何长山问,那你怎么回啊?珍珍自然地说,长山哥载我呗。何长山不语。珍珍故意问,长山哥嫌我重,怕把你的车压坏了?何长山上下打量珍珍,笑了,你才几斤啊,我一只手就能把你举起来。珍珍说,既然这样,就这么着吧。不等何长山说话,珍珍就推着车子朝小村走去。
其实这个村哪有珍珍的亲戚啊,她推着车子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也没见到熟人。回头看看,何长山在朝她这里张望。她豁出去了,不就一辆旧自行车嘛,大不了不要了。珍珍见街边坐着一个老太太,就推着车子走过去,喊了一声老奶奶,说,我是离这不远一个村里的,跟着男人到县城赶集,没想到半路上车子没气了,家里有事着急赶回去,想把车子在你家放一宿,等明天再来骑。老太太很热心,痛快地答应了。珍珍把车放在老太太家的草棚里。出门时,珍珍仔细看了看,老太太家门口有一棵碗口粗的枣树。
珍珍终于如愿坐上了何长山的自行车,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她僵硬地坐在后座上,头向后歪着,不敢看何长山,好像他的后背长着后眼。何长山骑得很慢,路旁的树从身边悠悠滑过,像电影上的慢镜头一样。珍珍的头一点一点地正过来,身子也放松了。她悄悄地把身子朝前挪动了一下。何长山好像没有察觉到,脊背仍旧挺得很直,车速仍旧不紧不慢。珍珍把头转过来了。何长山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右肩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淡绿色污渍,像是蔬菜或青草染的。这件衬衫是何长山的省穿衣服,平时在村里,珍珍没见他穿过。珍珍洗衣服特别注意细微处,领口、袖口、胳肢窝她总会多洗几遍,二嫂常说她,衣服穿不破,都被她洗破了。男人的衣服是女人的脸,珍珍望着那块污渍,心里想,如果她是长山哥的女人,一定会把那块污渍彻底洗掉,不留一点痕迹。珍珍故意咳嗽了一声,想引何长山说话,何长山却只顾骑车,像个机器人一样。
珍珍张了张嘴,她很想说,长山哥,说句话吧,说啥都成,我快闷死了。她很想说,长山哥,你听不到吗?我的心在跳,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她很想说,长山哥,我心里有你!你知道么?我就是因为心里有你,才不想说婆家。她很想说,长山哥,我知道你有老婆有孩子,我也知道喜欢你不对,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你说我该怎么办?她很想说,长山哥,如果我说喜欢你,你会骂我吗?你就是骂我,我也不怪你,谁让我喜欢你这个有老婆的男人呢?长山哥,除了你,我的眼里再也装不下任何男人了,我一天见不到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她很想说,村里保送我去上大学,可大学里没有长山哥,我去了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我糊涂没远见,说我傻瓜笨蛋,我这个傻瓜笨蛋就是想不开,看不见长山哥,别说上大学了,就是当了皇上心里也不甜。她很想说,长山哥,听人说,大凤是你娘选中的媳妇,你孝顺,不愿意惹你娘,才娶了她。你太傻了,为了孝顺,你搭上的是一辈子的幸福啊。她很想说,长山哥,如果你幸福,我会收起对你的这份情,可长山哥,你幸福吗?……
一路上,珍珍在心里絮絮叨叨地和何长山说着话。望着何长山宽厚的脊背,珍珍很想把头靠上去,头歪了歪,没敢这么做。何长山的脊背上落了一层尘土,珍珍很想帮他拍拍,手伸了好几次,又都缩了回去。珍珍想把身子扭动一下,让车子晃荡晃荡,可仅仅是心里晃荡,身子却纹丝没动。珍珍低头看着车轮轧过的路面,很想有个坑坑洼洼,让车突然跌倒,最好让她跌倒在长山哥的怀里,不,跌倒在怀里不可能,因为她在他后面,跌倒在长山哥的背上也可以呀,她就能听听他的心跳!路上的坑坑洼洼倒是不少,可何长山骑得小心翼翼,别说跌倒了,摇摆的时候都很少。
眼看就要到家了,珍珍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想做的事儿一件也没做成。珍珍用手绞弄自己的辫梢,嘴唇都咬疼了,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已经望见村东口的老槐树了,珍珍猛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因为跳得太猛,脚被杵得生疼。
何长山的车速慢了,他停下车,回过头。
珍珍走到何长山的面前。珍珍想对何长山说的是:长山哥,我喜欢你!珍珍说出来的却是:长山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儿,我的车子没有扎胎,是我自己放的气。那个村也没有我的亲戚,我把车子扔在一个陌生人家里了。我这么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载载我,载载我,我这辈子就知足了。珍珍说完,涨红着脸看了何长山一眼,急匆匆地朝前跑走了。
何长山没说一句话,也没追上来。
第二天,珍珍的眼肿了,那是晚上一夜没睡觉熬的。珍珍的腿沉了,那是接连两顿饭没吃饿的。珍珍的心一揪一揪的,那是被何长山闹的。
珍珍步行到老太太家去骑自行车。走到村口昨天与何长山说话的地方,她停下了,她想昨天她站在哪儿?何长山站在哪儿?想昨天自己的样子,何长山的样子。她的样子她自己看不到,何长山的样子她也想不上来。
一路上,珍珍都在想着昨天她和何长山说的那句话。她一会儿觉得这句话说得巧妙,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意思说明了;一会儿又觉得这句话说得太笨了,意思说明了,却把自己的小心眼儿暴露了;一会儿又觉得那句话太模糊,何长山也许没听明白;一会儿又把这个想法否定了,觉得那句话说得太直白了,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地想让一个男人用车载载,是啥意思?傻子也能听出来,明摆着的,喜欢这个男人呗,想让他载着到处飞。何长山那么聪明的人,能听不明白?何长山听明白了,却不说一句话,是不是故意不理她?珍珍越想越害怕,她害怕何长山看轻她,害怕何长山看不起她。她后悔自己挑明了,还不如偷偷地喜欢他……这些想法昨天晚上闹了她一宿,现在又像只猴子开始在她的脑海里翻跟头,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
等到了老奶奶的那个村,已经中午了。珍珍推车要走的时候,老奶奶问了珍珍一句话,你男人呢?没跟你一起来?珍珍眼里一热,差点没掉下泪来,她用手指了一下昨天何长山站的方向,对老奶奶说,我男人在公路上等我呢。珍珍说着,就朝公路上张望,没想到一望,她惊呆了!公路上站着一个人,很像何长山。珍珍再望,公路上的确站着一个人!珍珍用手擦了擦眼,站着的人很像何长山!
珍珍推车朝前走,近了,是何长山。又近了,不是何长山又是谁?
珍珍站在何长山面前,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含着泪花笑着问何长山,你来干吗?
何长山答,我来也是为了载载你,不过载你一次我不知足,我想载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