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平原,季节的转换非常明显,尤其是夏秋两季,几乎没有什么缓冲,直接就过渡了。昨天还穿着背心裤衩,今天凉风一吹,秋衣秋裤就该上身了。
一年四季,大凤最愿意过秋天。她喜欢秋天里的庄稼,金灿灿的玉米棒子,雪一样的棉花,饱满鼓胀的黄豆荚子,地雷一样的红薯,低头哈腰的谷穗子,藏在地底下的花生,棒槌一样的大萝卜,还有像孕妇肚子一样圆圆的大白菜……一切都那么丰盈,都那么瓷实,都那么沉甸甸的。收获这些可爱的庄稼,大凤觉得快乐。虽然这些庄稼都是属于生产队的,分到家里的只有少少的一部分,但她干得很起劲,一点也不觉得累,她觉得秋天的劳动最实惠。春闲,夏忙,拉拉秋。大凤希望每一个秋天,都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今年的秋天,大凤却希望快点过去,寒风赶紧吹来。因为冬天一到,何长山就没地方容身,只能回家住了。
何长山从外面回来后,除了回家吃饭和她谈离婚,晚上根本不在家住。大凤偷偷跟踪他,他倒没有出村,一直就在村内四处借宿。大凤一直闹不明白,一个下台的支书,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缘,接连两三个月,他总能找到睡觉的地方。何长山常住的地方,是本队的牲口圈。饲养员是何长山的一个远房爷爷,这个远房爷爷有点二百五,一辈子没结婚,牲口圈就成了他的家。大凤去找这个远房爷爷说理,远房爷爷答应得挺好,何长山晚上再来,就赶他回家。可晚上何长山来了,他撵何长山,何长山不走,他也就没办法了。大凤再去闹腾,这个远房爷爷就有点不高兴,说,我撵他,他不走,我有啥办法?你管不了自己的男人,能怪谁?大凤心里本来就有气,再被抢白一番,心里的气就更没地方出了,只好回家找婆婆哭诉。婆婆二话没说,抬脚就到牲口圈找饲养员闹腾去了。按辈分,长山娘管这个饲养员叫叔,长山娘根本不管什么大小辈分,追得这个远房爷爷在牲口圈来回转圈。最后饲养员说了草鸡话,她才作罢。饲养员惹不起长山娘,不敢再让何长山到牲口圈住了。
本队的牲口圈不让住,何长山就到别的队。反正八个生产队长都是他过去的嫡系人马,随便到哪个生产队的牲口圈住,饲养员都不敢吭气。长山娘知道后,把八个生产队的饲养员挨个骂了个遍。何长山也就不好意思到牲口圈住了。
秋收以后,何长山干脆在村西的打麦场上用玉米秸搭一个窝棚。何长山虽然下台了,可毕竟当过村里的支书,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不回家住窝棚,人们都觉得新鲜,都把这个窝棚当笑话讲。甚至有人编排说,何长山搭窝棚是为了珍珍,说不定晚上珍珍就在何长山的窝棚里。两个心直口快的本家妯娌,觉得何长山睡窝棚是丢何家的脸,找到大凤家帮大凤出主意,让她晚上也钻窝棚去。大凤本来说话就难听,见她俩瞎掺和,更没好听话了,说她们咸吃萝卜淡操心,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两个妯娌本来好心帮大凤,没想到大凤非但不领情,还抢白了她俩一番。两个妯娌出门就到处说,大凤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活该背时被男人甩。
何长山的窝棚被他娘一把火给烧了。何长山就再搭,长山娘就再烧,娘俩拉锯了几次,何长山认输,不再搭了。但还是不肯回家,在村里跟娘和大凤打游击。上半宿在这个牲口圈,下半宿跑到另一个牲口圈。半夜三更,长山娘跟不上何长山的步伐。时间一长,大凤也支持不住,晚上总是不睡觉,白天到生产队上工也没精神。何长山豁出去不过了,她豁不出去,一家子的吃喝都等着她呢。
追了一阵子,长山娘也麻烦了,就劝大凤,你就低低头,哄着他点。越这么和他对着干,他越不回来。
大凤对婆婆的话非常不满,你的儿子干了缺德事,还有理了?让我低三下四去哄他,没门儿!
大凤不高兴,就给婆婆脸子看。在家无论干什么,都摔摔打打的,弄出很大动静。婆婆知道大凤心里不痛快,虽不和她计较,但心里也憋气。
终于有一天,长山娘忍不住,买了一瓶农药,去找何长山。何长山结婚的时候,娘用一碗卤水逼着他就范了。这一次娘又老戏重演,却不灵验了。何长山看也没看娘一眼,扭身走了,连头也不回一下。
长山娘彻底垮了,哭哭啼啼去找何老钟,让何老钟给她做主。
何老钟埋怨长山娘,强扭的瓜不甜,当初我就劝你慎重,可你不听,现在好了,看你怎么下台?
长山娘本来找何老钟做主,却先受了一顿埋怨,心里更觉得上火了。她不由冲何老钟嚷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再说也不顶用了,你就说眼下的事咋办?就让他在外面这么野着?
何老钟说,不野着咋办?人回去了心回不去,有啥用?
长山娘绝望了,你这个当大伯的,就没有办法治他了?
何老钟说,有。
长山娘忙问,啥法?
何老钟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字,拖。他能拖,外面的人不能拖。你回去说说大凤,不要追也不要管,任他闹。闹不了两年,他就回头了。
长山娘想了想,点头说,对,就让那个贱货在外面野着,我就不信,谁白吃白喝养她两年!
长山娘回去把何老钟的话对大凤一说,大凤不光点头同意,还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不是拖他两年,我要拖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