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楼里的酒客越来越多,已经有人并桌吃饭。小二将一个人领到她这里要求挤一下的时候,萧屏儿头也没抬说了句"好"便继续闷头喝酒。
酒菜已经上桌,那人却不怎么吃,只是拿着筷子,定定地看着她。
萧屏儿觉得奇怪,抬头向那人看去--修长的手,有点苍白,有点纤细,可是看起来却很好看,很有力量。
雪白的衣。衣服很白,很干净,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漾着淡淡的光晕,有些眩目。
萧屏儿的心突然跳得飞快。她向那人的脸看去。
很好看的脸。
细细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两个弯弯的月牙。
薄薄的嘴唇,嘴角上挑的时候会出现隐约的笑纹。
鼻子高而挺直,使整张脸看起来敏锐而孤高。
很好看的脸。可是,他不是严无谨。
失望将她的视线瞬间淹没,抬手,又是一杯酒下肚。
"你喝酒的样子真好看。"声音清亮,如同一个少年。
大多数男人都不大喜欢女人喝太多酒,尤其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女人喝酒时会仰起头,会露出雪白的脖子,会手臂张开,会大声讲话,大声地笑,以至于女人已经不像一个女人。所以,如果一个男人夸赞一个女人喝酒的样子好看,只有两种可能:一、这女人本来就不正经;二、这个男人缺心眼。
萧屏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这个男人也不像是个缺心眼。最多,只是有些奇怪而已。
放下酒杯,萧屏儿看向这个奇怪的男子。
年纪不太大,个子却不矮,瘦瘦的样子看来有几分文弱,笑起来却像一只慵懒的猫。
现在,他正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筷子,定定地看着她,好像桌上的美味佳肴都已经吸引不了他。
"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要这么盯着一个女人看?"
"你的声音真好听。"那人答非所问,而且依旧笑眯眯的样子。
"你是聋子么?"萧屏儿皱眉,他到底听没听到她讲话?
"你皱眉的样子也很漂亮呢!"那人还是一只手支着下巴,不为所动。
萧屏儿没心情和这个人在这里瞎磨叽,事实上,她的时间很宝贵。也许只差了一秒,她就会和严无谨擦身而过。她利落地放下半盏残酒,扬声叫小二结帐,打算走人。
清亮如同少年的男子仍旧一动不动,但他说的下一句话,却恰好让萧屏儿停住了脚步。
"你是叫萧屏儿,对吧?"
站住,转身,萧屏儿不得不再次看向他。
他依旧坐在那里支着下巴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快挤成了一条缝,看起来心无城府,却又那么深不可测。
萧屏儿干脆又走了回去,坐在他面前。既然他是专门找上她的,离开也没有用。
她开门见山:"你是谁?"
收回支着下巴的手,男子坐直了身体,微微收敛了笑意:"你可以叫我快雪公子。"
快雪公子?江湖上没听说有这一号人物。
"你找上我,要干什么?"萧屏儿喝了一口仍然放在桌上的酒,和这个人说话真费劲。
"我要娶你做老婆。"
噗!
萧屏儿差点被酒水呛死。
这个人穿戴整整齐齐,看起来不像疯子也不像傻子,可是他竟然对她说,要娶她做老婆?
萧屏儿看着这个年轻人,沉默,然后微笑叹息。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怎么找到她的?为什么能认出她?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这一叠问题她都应该想一想、问一问的,可是她的心思已经飞远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她费心在意的呢?一切都随他去吧!
拿起剑,站起身,萧屏儿走出酒楼,头也不回。
她不用回头。因为她知道,即使不回头,那个快雪公子也会跟在她身后。
果然,那个人一直跟着她,直到走出城,她与他的距离都保持在三尺以内。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跟着你么?"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有点懒洋洋的。
萧屏儿站住,转身,看着他微笑。
她突然想起了严无谨,也是这样的午后,也是这个荒草凄凄的郊外,他与她说的每句话,每个语气,每个表情动作,今天看来,恍如隔世。
"你说你要娶我做老婆?"
"是。"
"一定要娶?"
"一定!"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一直缠着你,缠到你答应为止!"
萧屏儿笑开了,脸上的温柔却仿佛是给另一个不在场的人:"这不就得了?我还用问么?"
快雪公子一脸惊谔:"我还以为你很笨呢!"
萧屏儿瞪起眼睛,手按在了剑柄上:"你说什么?"
"那个......现在看来,是我比较笨。"
白了他一眼,萧屏儿转过身,对着前面喊道:"暗处的朋友,藏了这么久,不热么?上来凉快凉快吧!"
话音刚落,就从路旁走出三个少年。
萧屏儿见过他们。
刚才在阳光酒楼,他们就坐在北侧的角落里,一人吃着一碗只有几片菜叶的阳春面。他们的年纪都不大,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看到漂亮的女孩子,还会不自觉地脸红。三个人都面有菜色,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旧寒酸,若不是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青钢剑,很难看出他们几个是江湖人。
"是你们?你们跟着我做什么?难道也想娶我做老婆吗?"
三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突然一起拔剑杀了过来。
剑很快。而且每一招都是杀招,逼得她不得不小心应对。
"别砍我,别砍我呀!我跟她不是一伙的!"身旁的男子突然大叫,吓了萧屏儿一跳,肩膀上险些挨了一下。匆忙回头,正好看到那个自称快雪公子的家伙正被其中一个少年追打。他似乎是不会武功,堪堪躲过一剑,下一剑又劈了下来,当真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你们......你别砍我呀,我又没得罪你!你去砍她,去砍她好了!"那个少年停下动作,显然被他抱头鼠窜的样子唬得一愣,只好讪讪地转过身向萧屏儿的方向招呼过来。
这是萧屏儿第一次用严无谨教她的剑法应敌。虽不似血刀的剑法大开大阖沉稳霸气,但却更加灵活,也更快。每一个剑招仿佛都藏着无数个后招,招招不竭,剑剑不尽。如果,严无谨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会笑着说什么呢?
"停!"萧屏儿突然大喊,三个少年一愣,竟然真的都停了下来。
"你们三个都没吃饭么?力气都这么小!没有力量,速度怎么能快得起来?还有你,"萧屏儿指了指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少年,"为什么每次一招用尽你就要收剑再刺?你的手腕不会转弯么?这是在浪费时间给敌人杀你的机会,懂不懂?再来!"
萧屏儿一共喊了四次停,直到日头西斜,三个少年累得气喘如牛,她自己打得酣畅淋漓方才罢休。
"啊--真是痛快!比喝了十坛好酒还要痛快!你们三个,还打不打了?"
三少年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摇头。
萧屏儿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点钱你们拿着,就当是我请你们喝酒,谢谢你们陪我练了半天的剑。"
待三人拘谨地接过,萧屏儿才又接着道:"江湖不好混,你们趁着年轻,多学些本事去帮助弱者才是正路,不要总是拦路抢劫净做些土匪的勾当。"
"萧、萧姐姐,"个子最高的少年突然怯怯地开口,"我们刚才......不是要拦路抢劫。"
"什么?不是抢劫?那你们为什么见我就杀?"
"你没听说吗?最近有个叫吕大公子的人,在江湖上传出消息,说是能取萧屏儿性命者,奖银一百万两。我们实在是没有银子了,刚才又正好听到那个人叫你名字,所以,我们就......今日之事,我们三个发誓决不会说出去,也请萧姐姐千万小心不要暴露了行踪。我们后会有期了!"
三个少年已经走远,萧屏儿却独自站在夕阳下发呆。"萧姐姐"、"萧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混到了姐姐辈了,看来真的是老了呢。
头顶突然一沉,一个花环扣到了她的头上。快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旁,懒洋洋地看着她笑。
"戴上这么傻的花环还这么好看,你还很年轻嘛!"
萧屏儿心里一紧:这个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怎么?知道有人要你的命,被吓傻了?"
"我是乐傻了,第一次知道我的命竟然这么值钱。"
"你不怕?"
"怕什么?我身上又没有什么宝贝,姓吕的这么大张旗鼓要我的命,只是想引严无谨现身罢了。只要严无谨不出现,我就死不了。"
"要是那个人出现了呢?"
萧屏儿没有回答,只是摘下头顶的花环慢慢把玩。要是严无谨出现了,要是他还活着,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想到这里,她的心竟然灼灼跳动起来,只盼严无谨知道这个消息能立刻赶到她身边。纵然要面对千百倍的危险,只要他在,就是心安。
渐渐的,夕阳把天地万物染成了金红色,快雪在一片金红色中对她懒洋洋地笑。
这个人真的很好看,也许比严无谨还要好看。可是现在,他却好看不起来了:衣服破了,脸脏了,头发也乱了,上面还插着几根草根,完全丢了在阳光酒楼时一尘不染的气质。
萧屏儿突然觉得心情变好了:"说起来,你好象不会武功?"
"肚子饿了,一起去吃饭吧。"这人又开始答非所问。
"这么说你也不是江湖人喽?"她继续问。
"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呵呵,看来我都猜对了呢!"
"萧丫头,"快雪公子突然欺近她,高高的个子让她不得不仰视,"你刚才是不是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那三个小子?"
萧屏儿点头。
"这样的话,虽然是我缠着你,但是因为你已经没钱吃饭了,所以你要乖乖地被有钱的我缠着,明白?"
萧屏儿再点头。
快雪满意地笑笑,转身向前走去。
萧屏儿看着他高瘦单薄的背影,愣了半晌,然后慢慢地跟着他走。
她是江湖人,自然有办法弄到钱好继续行走江湖。
可是现在,她必须跟着他。
因为他刚才叫她"萧丫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叫她"萧丫头"。
那个人就是严无谨,独一无二的严无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