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将厅。万剑山庄专门议事宴客的大厅。
干将厅占地很大,所有的桌椅家具,均是由百年的铁梨木制成,沉实而厚重。四周的墙壁上没有平常人家里用来装饰及彰显身份的古玩字画,而是一把把仿制的名剑与一张张巨大的剑谱:干将、莫邪、鱼肠、巨厥、吴钩、龙渊、含光、承影、宵练、火精、破山......这一把把仿制的神兵利器均是出自尧庄主之手,惟妙惟肖,形神具备;剑谱上的字也都是出自尧庄主的手笔,就连以学识著称于江湖的崇柳先生,也不得不赞道其字"沉稳霸气,剑意飞扬"。
此刻,干将厅里已经有大半的人落坐,这些人按照辈分、门派以及各派之间的远近亲疏安排妥当,只须一抬头,便会发现四周皆是交好,因而大厅之中笑声震天,煞是热闹。
当严无谨走进来的时候,干将厅里起了阵小小的骚动,因为他的身边,竟然带着个正挽着他手臂状似亲昵的年轻女子。
世人皆言严无谨风流成性,有一身理不清的情债,可他成名十年,江湖上却极少听闻他与哪一家的小姐纠缠不清,又或是惹了哪位夫人伤心,最多只是捧过江南名妓的彩头,砸下过不少的银子。这在如大染缸一样纷繁复杂的江湖里头,已经算是少见的干净了,严无谨之所以被冠上风流成性的"美名",大概只是因为这一身看似风流的臭皮囊和过于随意而为的性子吧。
严无谨与尧长弓结义十年,来万剑山庄不下几十次,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史无前例地带了个女人。这女子虽然一脸倔强的神色,但长相还算清秀,尤其一双眼如山泉般清澈明亮,看来,那些多情的女侠们,这回要伤心喽。
这边萧屏儿恨不得马上找个地逢钻进去。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同时被这么多双眼睛看过。而且那种眼神,就好象自己和严无谨有什么似的!估计这会儿,自己已经面红耳赤了吧。她真想一把甩开姓严的,然后落荒而逃。可是,虽然这想法如此强烈,自己这一双手,却是无论如何也松不开,反而握得死紧死紧。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严无谨。他在微笑。慵懒的唇,清冷的眼,淡淡的笑,以及一脸的漫不经心,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一个样子,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只有萧屏儿知道,他已经把大半身体重心都挂在了她的身上,他的身上很烫,而且--他正在发抖。
严无谨带着萧屏儿,在距离尧庄主最近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尧长弓还没有来,他们的对面坐着的是少林住持明鉴大师和明空长老,而旁边的则是北十三省镖局的总瓢把子云从龙、云从虎兄弟。
他们显然对严无谨身边的这个女子很是好奇,于是和严无谨寒暄了几句之后,便主动问道:"严兄弟,这位姑娘好面生呢,是你的女眷么?"问话的是一脸大胡子的云从虎,一双色眼直直地盯着萧屏儿,似乎要在她的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严无谨微微一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气弱发抖:"什么女眷不女眷的,只是我路上买来的使唤丫头而已。"
萧屏儿闻言,不好反驳,只好一边狠狠地瞪着那云从虎,一边不动声色地用力掐着严无谨的胳膊。
严无谨面不改色,接着道:"呵呵,让几位见笑了,这山野丫头没见过世面,不太懂事,几位莫怪!"
萧屏儿继续用力地掐。
"阿弥陀佛。严施主,老衲看您面色不好,可是身体抱恙?"明鉴大师突然问道,一双眼沉静如海,似乎能装下整个世界。
萧屏儿怔住。
这个和尚,好毒的眼!虽然严无谨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他怎么能发现严无谨靠在她的身上不是因为风流而是因为没有力气?他怎么能发现严无谨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他是怎么发现的?
严无谨低头微笑,轻咳了两声,慢慢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几天夜里......比较累。"
几个人微愣,然后突然恍然大悟,齐刷刷地"哦--"了一声。云从龙兄弟脸上有隐隐的笑意,一边笑一边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严无谨和萧屏儿。那个色眯眯的云从虎还大笑出声,道:"严兄弟,可要保重啊!"
两个老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口称佛号,不再说话。
萧屏儿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这几人的反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时又羞又恼,抬手便要打。严无谨也不动,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萧屏儿便立刻收手,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出什么状况。
萧屏儿抓过严无谨的衣领,在他耳边狠狠问道:"姓严的,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胡说八道什么?"
严无谨也不恼,灰蓝色的眼睛眨得很无辜:"我哪里有胡说?现在我还是很累呢!"说着,压在萧屏儿身上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
萧屏儿气得不行,却又不敢发作,只好用力地拧着他得手臂,一边拧一边骂:"你这个大坏蛋、大混蛋、大浑球......"
"萧丫头,萧女侠!"一翻手腕,严无谨按住了萧屏儿忙着拧他的手。他的手很烫,他的气息吹在她的耳朵上,又烫又痒,"给我倒杯酒吧,我可不想让人发现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
萧屏儿一愣,果然发现云从龙兄弟正举杯等着他,刚要为他倒酒,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抢了先。
这个人只有一只手,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精神矍铄,一身黑衣,一双眼闪亮如鹰。此人正是万剑山庄的总管,"独翼神鹰"赵继。
想当年这赵继在江湖上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亦正亦邪桀骜不驯的性子在江湖上惹下了许多麻烦,直到十六年前被尧长弓收服,并且自断一臂,那些仇家才不再追究。赵继也从此退出江湖,安心在万剑山庄做起了总管。
"多谢赵总管了!"严无谨举杯致谢。赵继平时不苟言笑,很难亲近,能让他来为自己倒酒,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呢。
"不敢,严公子慢用。"
"啊,义兄还没出关么?"
"是,庄主一直在闭关,现下应该出关了,在下这就去请。"
"有劳总管了。"
赵继转身离去,他的背挺直如标枪。
萧屏儿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她才问道:"他也用剑?"
"为什么这么问?"严无谨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他强迫自己不断地说话,虽然伤口的疼痛让他不敢用力地呼吸,可是,他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颓然倒下。
"他的眼神。我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的。"萧屏儿咬了咬嘴唇,那个人的眼神好犀利,他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脸上的皮肤会跳跳地生疼--那是只有用剑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是么?萧女侠好眼力!"严无谨放下了酒杯。他知道他的手在抖,抖得已经拿不住酒杯,"赵总管以前的确是练剑的,不过那只用剑的手,已经被他自己砍下来了。他现在用的是流云掌。"
"啊!为什么要断了自己用剑的手?"用剑的人最珍惜的,不就是自己的手么?
"因为他要离开江湖。"
要离开江湖,就要对自己狠,狠到抛弃自己的剑,甚至自己的手。
萧屏儿轻轻叹息。何必呢?江湖,真的可以离开么?就算抛弃了自己的剑,自己的手,可是身在江湖之中,又怎么能做到纤尘不染?
她偷偷看向身旁的这个男人,他呢?他想离开么?
干将厅里一片喧嚣,吵得萧屏儿头都要炸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已落座,但角落里有一桌,竟然只坐了一个人。
"你猜,我看到谁了?"萧屏儿捏了捏严无谨的手,压低声音,"蛊毒娘子。"
"哦?萧女侠好眼力,这么多人都挡不住你的眼睛。"严无谨慢慢吸气。他开始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这样逞强,明明知道自己的体力早已透支,却还是执意要来,这不是在给义兄添麻烦么?
萧屏儿撇嘴:"一身黑不隆咚的,像是个会走路的黑布袋子,想看不到她都难!"
萧屏儿在他耳边轻言细语,严无谨闻言轻笑起来,全不知外人看来二人的姿态简直是耳鬓厮磨。
"她让我转告你,她叫倾倾,不是青草的青,是倾城的倾。"
"哦。"干将厅里黑压压的人影仿佛在不停地转,转得他头晕目眩。耳边萧屏儿的声音,是迷离昏暗中支持他不至于倒下的唯一清明。
"只'哦'一声就完了?"萧屏儿用肩膀顶了顶严无谨,"人家喜欢你,要嫁给你呢,你就这么对她?"
严无谨抬手按住桌沿,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力直起身体,修长手指微微发抖:"南疆地处偏僻,民风彪悍,对待女子比中原更加压制严苛。"
"你想说什么?"
"人在口渴时的第一碗水,总会觉得特别甘甜,但只要喝得多了,其实那第一碗水与其他几碗水并没什么不同。"
萧屏儿咬着嘴唇歪着头,不再说话。
眼前本已模糊的视线逐渐变暗,吵杂的干将厅、对面的少林长老和云氏兄弟、以及身旁的萧屏儿,好象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很想睡,很累,真的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醒不了也无所谓吧......严无谨慢慢闭上眼睛。
"严公子,借一步说话。"
赵继突然去而复返,他的声音很低,却及时地将严无谨从即将昏迷的处境中拉了回来。
"好,请。"严无谨起身时有些摇晃,萧屏儿只好扶着他,一起向廊柱后面走去。
赵继站在那里等着他们,鹰一样的利眼戒备地看着和严无谨状似亲昵的萧屏儿,好象她是个偷东西的贼一样。
萧屏儿也不示弱,狠狠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若不是身旁这个家伙要死了还在这里硬撑着,她才懒得趟这浑水。
"赵总管,但说无妨。"严无谨轻道。虽然看不清二人脸色,但想也知道不苟言笑、死板严谨的赵继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是。"赵继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乎只有深吸一口气,他才有力气说出来,"庄主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