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冰已经失去原有的团结,悄悄地,在暗中互相分离,互相击碰,清脆得如环佩的音响,那么有节奏地,按照着春的吩咐逐渐融化了。那正是我们寒假后初开学的日子,有许多远来的学子,载着新年未了的怡悦来注册。
我们的宿舍原是在西楼七号,现在却要换到东楼十二号。同屋也换了,我的新伙伴是一个可爱的洋娃娃似的女郎,就是林珊--那一向被人称作希腊美人的林珊,她和我不但同屋而且同班同系,因之她也很高兴地移居到十二号来。
林珊是一个留恋夜色不爱早起的懒姑娘,相处不久,我们就为了起床的问题吵过几次嘴,以至于一两天不交谈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不过总是她先来迁就我,然后我们也就遗忘得干干净净又从新做起好姊妹来。
--下次绝不再晚起了,免得你操心,好黄芹!借我“维多利亚时代诗人”的笔记抄抄行吧?她抛下一本没写字的笔记本,拖着有小高跟的拖鞋走向我,恳切地说,脸上做出懊悔到十二分的样子。
--自己拿吧!在左边抽屉里。真奇怪,上课为什么不抄笔记呢?我的脸上并没有笑容,矜持得十分够味儿。
--唉!你知道我的座位靠着窗户啊!春来了,在窗外的植物上许有许多新发现,柳条真像金线在春风里披拂着,像古典美人的金丝发…
--那么一点也没听讲?维多利亚时代在西洋文学上占多么重要的位置啊。我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
--不,不!别冤枉人,我听了。听我告诉你啊:当我看着柳条的时候,我听杜教授正拉着腔调读《莎绿特夫人》里的一段,对不对?我说莎绿特夫人真傻,好好的世界,不说出来玩个痛快,反倒把自己关到古塔里。你呀……早晚就会像她似的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说着,拖着有小高跟的拖鞋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我正看书,所以只看了她一下,没接着和她争论。不过她把我比成莎绿特--那中古的、牺牲在旧信仰下的女人,我真不服气。书里的线索已经纷乱了,我合起书本,看着她,找机会反驳,机会是这么难找,她的确很专心地抄笔记,像一个用功的孩子。窗帘外射入金色的斜阳,金色光笼罩在她的头上,她的手像顺了风的小帆船,飞似的握着笔在纸上航行。她对于潦草的字往往认不清,尤其是夹杂着法文,那么她就抬起头来,作一个怀疑的鬼脸,看看我,我也就自然地走过去告诉她,她再一声不响地抄下去。有着一个黑痣的柔腮,静穆如一个远古的画像,我对这用功的小妹妹加深了喜爱,再也不想和她争论什么。
--啊!完了!她突地抛下笔,同时把笔记掷给我,随即把她的笔记关到抽屉里,快得像一阵旋风,紧接着换了一双半高跟的皮鞋,披上短外衣,摘下墙上的弦琴,又匆匆地照一下镜子,要走。
--快吃晚饭啦,还上哪儿去?
--学琴去!“去”字的尾音没逝尽,她的足音已经走远了。室内空洞而寂寞,如果不是饭铃响,我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在暖洋洋的三月简直会叫人融化在自然里,在我的寝室里很少见到林珊的影子,除非在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她依然拥衾高卧。想到“春眠不觉晓”的句子真不忍心呼唤她,但是想到她每次迟到,在课室门外徘徊的那可怜像,我只得不再姑息。
--起来吧!珊珊!我呼叫着大家送她的雅号。
--啊!不冷!在草地上,滑音滑不好……断了,弦断……她说了许多呓语,才惋惜地张开眼睛。
--起来!又要迟到,晚上总不肯早睡!
她看窗外的天色,知道不早,倒没撒赖地跳下床,白色的睡衣垂在脚边,她的头发蓬乱得像一个小疯子,就这样跑向洗脸房去。一张男子的半身相片掉在地上,自然她近来终日沉醉在外边的引力就是这相片上的人了。他也是我们的同班,平日像电影上的武侠明星,身材很高大,喜欢穿有格子的上衣,有一对炯炯的眸子,不过在课堂上对答教授的问题时候却完全如一个可厌的愚人,至少是一个没有文学修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引动林珊的心,也许那句“恋爱是神秘的”话,在人间是有着真实性的。
暮春的月夜是迷人的,校园的湖畔山石中往往飘送出热带椰林里的弦乐声。留恋风景的人们谁也不肯很早地回宿舍,我在这样的日子也不忍心捻亮了灯,只是打开窗子对着月下朦胧迷惑的远近景物呆想。校舍的楼窗,多半闪着灯光,莹莹地形成一个神话世界,那些没有灯光的窗却像一座座小山丘,点缀着夜世界更其复杂而有神韵了。我安心地欣赏着自然界赐给的幽静美--是孤独者特有的欣赏权利,没有怨艾,没有更多的希冀。
--把我拉起来!声音自然是很熟悉的,那么清脆那么爽快,但是来得太突然,我微抖了一下,从寂静的梦幻里挽回我的神志。天哪,是林珊,她从第一层楼窗的爬墙虎的枝叶及凸出的花砖石上登援而来,右手伸向上,对我笑着。
--你呀!好好的怎么不走楼梯?
--楼梯走厌了!她一腾身已经坐在窗台上。我担心地拥住她,她倔强地坐在窗台上,双足垂在外边打秋千,月光正足,她凝视着天际但随即转向我,微笑着。
--以后不许再爬墙了,那是男孩子的事啊。真的,珊珊!你怎么今天晚上回来早了。
--和朋友吵嘴了。
--可是你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啊!
--爬墙爬乐了,谁有工夫再生气。
--你的朋友就是杜吗?
--是他,你对他印象怎样?
--很难说,我们还是不要背后批评人好吗?我真想知道他怎么会取得了你的心。
--我的心?我的心吗?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吗?你说的是那般浪漫主义者说的形而上的心吧?好!我不妨都告诉你。你知道一件事关在心里太久了,就会陈腐的,乘新鲜我告诉你……希望你有所收获,把自己也解放一下好吗?在这迷人的夜里你为什么不溜下楼去找一个朋友玩一个痛快,只是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发呆……
--像你这么活泼的小鸟今夜都回到笼里来了,我这在古塔里关惯了的人,也就不便再出去啦!
--我呀!是例外,而且沉醉久了,清醒一下也未为不好。听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许笑,我们第一次通信息还是在课堂的桌子底下。
--桌子底下?
--嗯,桌子底下。那次是马博士的文学批评,我最讨厌马博士的教学法,那么严肃的一张脸,又喜欢叫人在堂上口答,批评、感想、印象……胡问一气,那一次大约是批评易卜生吧?我记不十分清楚了。我知道他总要问到我,只好临时求救吧。当时大家的脸色都那么郑重得有趣,好像他们真是要开庭审判易卜生为什么解放了娜拉似的坐得直直的。你也那么严肃。我右边是窗子,后边是墙,左边是你,前边就是杜桓。我观察了他一下,他的情绪相当安适,没有恐惧,没有挂虑,自然也不严肃,所以当时他是我求救的唯一对象。我悄悄地写着:“杜先生,易卜生的作风略评怎么说?请赐教,多谢。下课到合作社吃冰激凌。”然后从右边的桌下递给他……
--他就解了你的围,是吧?
--哪儿?他很快地回了一个条儿:“林小姐!不行啊,我也不会,所以下课的冰激凌由我请。”
--于是下了课你们就去吃冰激凌,于是就成了朋友……
--自然你猜得很对。我喜欢他的豪爽,比如他不会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做作。去年也是在文学批评堂上向那个王什么求救,可巧他也不高明,他却掩饰地写了好几句错误的批判交给我,我照方一说,叫马博土瞪了我一眼,叫我立刻坐下细想。杜桓是个可人的青年,他的外表很有中世纪的骑士之风呢。
--所以我说你也该学一学“幽静”,中世纪骑士的对象绝不像你这么自由活泼,至少要在修道院或古塔里关上一年半载的才够味儿。
--就要闷死我啦。其实他也不一定完全像骑士。有一天才吃过晚饭,我洗完澡,想到外边散散步,在湖边的山坡上,有男子低柔的歌声,间歇的琴弦伴奏着。我伫立在小松树的后边,倾听着,歌词虽然浅显,但声调是动人的,当时我不知怎样走到他的身边,原来是杜桓自己又唱又弹的,脸上充溢了沉郁。我好奇地看着他,我们那时候已经一同到西山去玩过一次,相当的熟习,而且我们都不会做作,自然地熟悉而亲近起来。“这么诗意啊!”我说着,坐在草地上。他笑笑把琴放在草坡上说:“不配!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发发牢骚而已。”后来我终于探问出他烦郁的原因,原来钱花光了,家里还没寄来,他说给我一切真实……
钟声沉重而苍劲地传来,我催促她快说下去,不然又要晏起了,她却兴尽了不肯再说下去,捻亮灯,唱起《蓝色多瑙河》来。一片幽静粉碎在灯光和歌声里,我也看看功课表躺下去寻梦。
暑假来临以前,林珊出人意外地忙起来,琴寂寞地悬在墙上,换拖鞋的工夫都没有地忙着看参考书,作文评,写大意……我冷眼留心她每一样功课只要是可以拿在堂下做的,她都是做两份,自然有一份是为杜桓。临急抱佛脚本是一件不十分愉快的事,林珊却毫无怨色地做着双重的繁难工作,我很替她担心,唯恐她做不好,影响了他们两个人的学期成绩。不过她的性情又很难插入意见,因为她如果需要人帮助就毫不顾及地来找我,甚至于求我都可以,如果她自己认为可以胜任,却绝对不容人过问,所以我只有暗中替她着急,丝毫没露出来。
夏夜已经被玫瑰的气息充满了,只要你开着窗子,就会有阵阵的芬芳毫不吝惜地吹送进来,窗纱徐徐地摇曳在晚风里,一切都是舒适的。可爱的林珊正好完成了双份诗评,对我笑笑就入睡了,安然沉睡,呼吸得那么匀,淡红的夹被有一半拖迤在床畔,灯光柔媚地照着她,令人想到儿时读到的“林中睡美人”的故事。
我有着一半好奇一半挂虑的心情,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后来鼓足了勇气到桌上拿起她的作品来,手抖着,秀丽的字像她的微笑似的映入视线,我第一次对她敬服着,她的文字表现了她不愿显露的天才,我想假如我们的教授对她没有偏见的话,她的成绩是惊人地进步了。我的心为喜悦而跳动着,并且含了轻微的忌妒,不过瞬息就消逝了,忌妒是抵不过崇敬的啊,我相信此后林珊是个用功的学生,在课堂上马博士不会再给她难堪了。
季终考试完毕以后,我因为赶一点法文仍住在校里,林珊也因为不肯离开杜桓并没回家,他们在快乐里沉醉着,不知道哀痛是什么。杜桓是一个世家子弟,生活奢侈到十足的程度,林珊也是一向在华美的世界里任性享受惯了的,为了她的浪费,我们又有几次口角,我骂她是洋货的消耗者,她骂我是关在古塔里的莎绿特。不过我们的友谊反倒与口角的次数俱进了,她从来不因为我烦琐的干预有过隐瞒我的事,我也从未怕她隐瞒而不去干预,各不相扰地发挥着各人的性情和意志。
--黄芹!我订婚了。有一天我们在屋里静静地读书时,她打破寂寞地对我说。
--和谁呢?我心里知道一定是杜桓,可是像林珊这样活跃的人说不定会出人意料之外地做了爱人以外的男子的未婚妻,那么一来才有趣。
--还用问吗?自然是和杜桓啦!你看,他给我的戒指是从远方买来的红宝石镶就的,红得像东方的朝阳。
--你们贵族的婚姻不是要用钻石戒指下定吗?
--下定?你说得多么粗俗啊!我们因为钻石成了一般俗人虚荣心的目的物,白惨惨的一点也不美,我们用这红宝石象征着我们未来的幸福和喜悦……杜桓今天太快乐了,狂了似的拖着我在女生会客室跳起旋律舞来。她说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幸福的微笑隐在她顽皮而俊俏的嘴角。
--他一定还送了你一些更珍贵的东西吧?你也太快乐了,珊珊,我听见你微微颤抖的声音,就知道你们太幸福了。
--他……给了我更可珍贵的东西……她憧憬着,望着窗外,脸色红润如春日初放的海棠。我从未见林珊羞涩过,今天我看见了,她不敢正看我,躲避着我的视线。
--拿来给我看看吧!
--哦!不能。
--为什么呢?我又看不坏。
--……你不笑我们吗?唉!黄芹!我们是必须在开学前结婚了,他待我太好了,他给我……
--什么啊?再不说,我就不问了,人们都有守着自己秘密的权利,不是吗?我半躺在自己床上,向窗外望着晴空的白云,不去看她,也不再问她。
--好黄芹,别生气啊!我内心是不能存一丝秘密的,不过……黄芹!你还跟我好吗?她的确可怜得像一个孩子,跑来坐在我的身边。
--什么力量也不会破坏我们的友谊啊,除非你们结婚以后忘了我。我说着,有些伤感地略变了些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