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多塞先生对人类有机体的可完善性和人类寿命的无限延长所作的推测——以动物的繁殖和植物的栽培为例,说明由界限不能确定的局部改善推论进步无止境,是一个谬误。
孔多塞先生提出来考察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人类有机体的可完善性。他评论说,如果已经提出而在发展中能发挥更大作用的各种证据,在人们现有的天赋和有机体保持不变的假设下,已足够证明人类具有无限的可完成性,那么,如果这种有机体、这些天赋,是能够加以改善的,事实会是怎样,我们的希望又将达到什么程度呢?
他认为,由于理性和社会秩序的进步,医学将不断得到改进,人们将享受更卫生的食物和住房,将采取较好的生活方式,通过锻炼增进体力而不会因锻炼过度损害体力,导致世人堕落的两大原因——贫困和极其富有——将被消灭,遗传性疾病和传染性疾病由于物理知识的进步将逐渐被消除,这一切使他推测到:人虽然不能永生,但是从出生到自然死亡之间的时间将不断增加,如果不能用恰当的术语表达,也许可以用“无限”一词来表示。随后他提出,“无限”这个词有两种意思,一个意思是,持续不断地向一无限的界限靠近,但永远达不到这一界限;另一个意思是,寿命可以无限延长,以致远远大于任何可以确定的界限。
但是,应该承认,这个名词在任何一种意义上应用于人类寿命的长短,无疑是极不明达的,根本不能在自然法则上得到任何支持。由各种不同原因引起的寿命的变动,在性质上与有规则的、有进无退的寿命的延长是完全不同的。人类的平均寿命在一定程度上因气候对健康有益还是有害、食品卫生还是不卫生、社会风俗的善恶及其它众多原因而有不同,但是,从我们有可信的人类历史以来,人类的自然寿命是否确有稍许觉察得到的哪怕是微小的增加,也是很值得怀疑的。一切时代的偏见都正好同这个假设截然不同,虽然我不愿意过分强调这些偏见,但它们确实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趋向于证明人类的自然寿命未曾明显增加。
也许有人会这么说,世界仍然十分年轻,尚处于幼年期,期望它很快出现任何变化,都是不应该的。
如果确实如此,人类的一切科学马上就会完结。从结果到原因的整个推理路线都会被破坏。我们可以闭眼不看自然这本书,原因是读它不再有任何益处。最漫无边际、最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推论,就同建立在小心谨慎的试验基础上的、有充分根据、极其卓越的理论一样被提出,被轻易相信了。我们也就可以回到采用陈旧的推理方法的时代,使事实屈从理论,而不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理论。牛顿的伟大而始终一致的理论也就同笛卡儿的假说平起平坐了。总而言之,如果自然法则如此变化无常,如果都可以断言和相信自古从未发生变化的自然法则将有所改变,则任何刺激都将不再能引起人类的研究精神,人们必然会停滞在迟钝麻木的状态,仅仅只是以迷人的梦想和荒唐奢妄的想象自娱。
自然法则的恒定性和因果的恒定性是所有的人类知识的根基,不过,我完全不是说制定和执行自然法则的力量不能“在一刹那,在转瞬之间”完全改变自然法则。这种变化毫无疑问是可以发生的。我只是说,我们不能从理性方面推论这种变化。如果事先没有任何明显的征兆或迹象表明某种变化会发生,我们就能够推断这种变化必将出现,那么,我们作出任何判断都可以认为是合理的,就像肯定明天月球将与地球相碰,和说太阳将照常升起一样是合理的。
从天地初造到现今,没有任何永久性征兆或迹象表明人类的寿命在不断延长。关于寿命的长短,有人认为,气候、习惯、饮食及其他原因所产生的明显后果,已向人们提供可以断定寿命能够无限延长的理由;但这种论点是植根在如下不稳固的基础上的,即:人类寿命的年限是不能明确划分的,而由于你不能精确地划分它要表明的期限,你就不能确切地说它是这么长,不能再长,因此,寿命可以永远增加,并且可以恰当地说它是无限的或无所限制的。然而,这种论点的谬误和荒唐,只要对孔多塞先生所说的各种植物和动物有机体的可完善性或退化(他说,这可以看作一般自然法则之一)稍加考察,就可以充分显现出来。
据我所知,孔多塞先生认为,家畜改良有一准则,即:你想要多么优良的家畜,就可以繁育出多么优良的家畜。这一准则是建立在另一准则基础上的,即:某些牲畜的崽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其父母的优良体质。著名的莱斯特绵羊的繁殖,其目的在于促使这种羊的头和腿变小。从上述繁育准则出发,这种绵羊的头和腿显然应当能够改变,但这显然是非常荒唐的,因而我们完全可以肯定:那个前提是不恰当的。虽然我们不能够看出改良的界限,或者准确地说出这个界限,但它确实是存在的。就这个例子来说,最大的改良限度或最小限度的头和腿可以说是难以明确划定的,但这与孔多塞先生所说的无限或无所限制是不一样的。尽管在目前情况下我不能划定改良所无法逾越的限度,但我却可以很容易指出改良所无法达到的一点。我可以果断地认为,即使这种羊的繁殖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莱斯特绵羊的头和腿也决不会像老鼠的头和腿那样小。
所以,说某些动物的崽儿会在愈来愈大的程度上具有其父母的优良品质,或者说动物是可以无限完善的,都是不正确的。
由野生植物演变为美丽的园花,也许是比动物界的任何变化都更为显著和惊人,但即使在这里,断言这种进步是无限制的或无限的,也是非常荒谬的。植物改良的一个最显著的特征是体积增大。花朵通过栽培而日渐增大。如果进步确实是无限的,则其体积应当也可以无限制地增大,但这是极端荒谬的,因而我们完全可以肯定,植物界的改良同动物界的改良一样都是有其限度的,尽管虽然我们不确切这个限度是在哪里。也许争夺花奖的园丁们往往施用效力较强的肥料,但都没能成功。与此同时,有人如果说他看见了最美丽的麝香石竹或银莲花,这或许过于夸张。然而,他如果认为麝香石竹或银莲花的体积永远不能通过栽培增加到同大甘蓝一样大,却决不会同未来的事实相矛盾,虽然还有比甘蓝大得多的可定量。没人能说他看见了最大的麦穗或栎树;但是他可以很容易而非常肯定地指出它们所不能达到的一点。因此,在所有这些情况下,对于无限制的进步和只是其限度难以明确划定的进步,应当仔细地加以区分。
或许有人会说,植物和动物的体积之所以不能无限增加,是因为它们自身的重量会把自己压倒。我的回答是,不实际体验构成它们躯干的力量有多大,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我知道,在麝香石竹的体积达到像甘蓝那样大以前,它的茎就不能支撑它了,而我知道这一点,仅仅只是由于我体验过麝香石竹的根茎是脆弱而缺乏韧性的。自然界中有许多植物,它们的茎和石竹的茎一样粗,但是却能支撑起像甘蓝那样大的植物的冠部。
植物枯萎死亡的原因,现在我们还不完全知道。谁也不能说出为什么这样的植物是一年生的,那样的植物是二年生的,而另一种植物则是多年生的。在这所有场合,在植物、动物和人类方面,一切都还只是取决于经验,我只是因为所有时代的经验都证明构成有形人体的那些物质是会死亡的,才认为人会死亡。
我们只能从我们所知道的方面进行推理。
在能够充分证明人类的寿命已经、并且仍然在明显地延长至接近无限的程度以前,正确的哲学不允许我更改世人都会死亡的看法。而我之所以从动物界和植物界引用两个特殊事例,是为了揭露和说明(如果我能够)一种论点的谬误,这种论点仅仅因为看到了某些局部的改善,而这种改善的限度不能精确地规定,就推论这种进步是没有限度的。
植物和动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改善,是谁也不能怀疑的。在这方面我们已经取得显而易见的决定性的进步;但是我认为,说这种进步是无限的,似乎是极其荒谬的。人的寿命虽然由于各种原因而有较大的变动,但自世界存在以来,能否明白地确定人的身体结构得到了有组织的改良,是值得怀疑的。因此,有关人类有机体的可完善性的论点所植根的基础,是异常脆弱的,只能认为这是一种推测。尽管如此,通过注意生育,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动物界发生的那种改良也许在人类中间也会出现。智力能否遗传或许是一个疑问;但身材、力气、美貌、肤色甚或长寿却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遗传给后裔的。谬误并不在于肯定小规模改良的可能性,而在于将限度难以确定的小规模改良和真正无限的改良混为一谈。不过,若要用这种方法去改良人类,就必须禁止劣等人结婚,但人们却不可能普遍注意生育;实际上,据说,除了古代比克斯塔夫族曾通过谨慎的婚配,特别是非常审慎地同挤乳女工“杂交”,从而成功地使皮肤变白和增加身高,矫正族人体格上的一些主要缺点,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这类目标明确的尝试。
我认为,为了更加彻底地说明世人不能不死,不必强调寿命的延长会大大增加人口问题的份量。
孔多塞先生的著作不仅可以被认为是一位名人的意见概述,而且可以被认为是革命初期法国许多工人的意见概述。因此,它虽然只是一个概述,似乎也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