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芷湮这一烧,便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整个相府都为此忙得人仰马翻,云意要忙着煎药侍奉,而相府总管和小厮们也都到了雪梅园内候命,随时等候纪昀晟的吩咐,一并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三位如夫人听闻消息也先后来探病,却被纪昀晟以人多不利休养的由头给统统挡在了外头。相府上下皆对此议论纷纷,说这位刚接回的三小姐是如何如何的得宠,也有人说不过是眼前看她有用才捧着她罢了。可无论是有多少流言蜚语,纪昀晟对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的疼爱渐渐显山露水,却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纪芷芙听完丫鬟婵娟回报,只冷笑一声:“呸,不过是个从外面回来的乡野丫头,有什么可得意的?再说,接她回来也不过是替我进宫去送死罢了,又能得意几时?由得她去就是了。”
婵娟却道:“我的好小姐,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从前她没回来的时候,府里就小姐一个,相爷自然是格外疼惜些。可如今她一回来,就抢了小姐的风头,又来闹出一个这么大的动静,谁知是不是在故意扮可怜博相爷同情,好教相爷为了她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凭咱们相爷在朝中的名望地位,让皇上改了主意,也不是没可能的。若她不进宫了,那从今往后这丞相府里可就没您的地位了。”
这最后一句才真正踩到了纪芷芙的痛处。
只见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目露寒光,绞着帕子恨声道:“那我也绝不能让那野丫头称心如意。想抢我纪府小姐的地位,门儿都没有。”
婵娟见时机成熟,忙凑近纪芷芙身畔,对她低低耳语一番。主仆二人边说边点头,分明已是一拍即合,却不知要使的什么坏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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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纪芷湮这头,烧了一天一夜,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昏昏沉沉睡到了第二天夜间才悠悠转醒。她许久未进食,又因高烧身上水分流失不少,醒来时只觉得嗓子被火烘烤般的难受,低低道:“水,水,我要喝水。”
纪昀晟原本以手撑额坐在床边假寐,此刻一激灵,人便清醒了,忙到桌边倒了水端到床前,将她扶起,慢慢地将水倒入口中,“别急,慢些喝。”
纪芷湮渴得厉害,哪里能听进去他的话,大口地吞水反而被呛着剧烈咳嗽起来。恍惚间感觉似乎有人在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她勉力睁开眼,便看见了满脸慈蔼的纪昀晟,许是生病的人心肠较平时柔软,此刻见了他,倒有些鼻子发酸,沙哑道:“你怎么在这里?我是病了么?”
纪昀晟柔声道:“你昨儿夜里发了高烧,可急坏爹爹了。怎么样,还渴不渴,喝不喝水了?”
她只是摇头,望着他道:“你一直在这儿?”
纪昀晟见她病中形容憔悴,心下愈发怜惜,温柔道:“是,爹爹一直在床前守着你呢,都守了一天一夜了。”
纪芷湮心口一烫,望着他许久许久,才傻气地问:“为什么?”
纪昀晟一怔,忍不住笑起来,可笑过之后又觉着心酸不已。他顺手将她垂落面庞的碎发捋到耳后,望着她那纯净的目光不由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傻孩子,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父亲,你生病了爹爹照顾你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纪芷湮眼眶一热,那泪便顺着眼角滑落,滚烫中带着几分心酸,“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父亲。我是病得厉害,人也糊涂了么?在这世上,除了师父和师姐妹们,我竟还有别的亲人?!”
纪昀晟素来面冷心硬,私下里有“冷面丞相”之名,可面对此情此景,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着病得枯瘦如柴的女儿,哽咽道:“孩子,我的好孩子,是爹爹对不起你,是爹爹的错,这些年教你受苦了。”
纪芷湮躺在他怀里,竟也似有流不完的泪,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自此之后,纪芷湮和纪昀晟的关系倒改善了许多。虽然明面上两人仍是淡淡的,她也从不曾开口喊他一声“爹爹”,但相府上下都看得出来,三小姐极受宠。纪昀晟不仅将相府大权交到纪芷湮手里,就连相府中有人送来了什么稀罕玩意或是好物件,第一个就会被送到雪梅园去。而她但有所求,纪昀晟也从无不允,几乎到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地步。
这样的宠爱,因着隆重而突然而备受瞩目,自然也引起了相府不少人心中的不满。例如三位如夫人,例如相府其余几位少爷小姐,尤其是向来骄纵惯了的四小姐纪芷芙,就更是对抢了自己地位和父亲宠爱的纪芷湮恨之入骨。这样的妒恨,日积月累,终究还是为此刻平静的生活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这一日,纪昀晟仍旧在下朝后到雪梅园来小坐片刻。云意早早在小院的树下摆好了象棋,见了他来,立时喜笑颜开地朝屋里喊:“三小姐,相爷来了。”
门扉吱呀打开,纪芷湮着一袭缠枝宝相莲花的竹青披风而出,衣衫简素,人更清爽。见了纪昀晟,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却对着云意娇嗔:“既来人了,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个懒丫头,还不快沏茶去。”
正是华灯初上,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溶溶月色下,她亭亭立在那里,一身青衫格外温婉动人。
纪昀晟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儿,只觉得日间心中烦忧俱消,不由笑道:“正是。云意自打跟了你这个小姐,性子越发懒了,可见有其主必有其仆。”
云意见了他们父女相处融洽,心里亦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喜,便掩唇一笑去了。
许是父女天性使然,二人竟都对下棋情有独钟,从此时常在这样的静夜静静对弈。她是初学,比不上纪昀晟多年在此道上的浸淫,时常输得丢盔弃甲,狼狈至极。他便试着指导一二,偶尔故意让她几子险胜,看她抿着嘴角笑得梨涡浅浅,便觉得心底无限欢欣。
只是今天才走了几步,他就发现了对面女子的心不在焉。
“怎么了?下个棋也这样魂不守舍。”
纪芷湮的眉心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忍住:“你有六哥的消息了么?我很想见见他。”
纪昀晟落棋的手似在半空中有一瞬的停顿,淡淡道:“过几日吧,过几日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纪芷湮脸上是难掩的失望,“哦”了一声,却是全无了对弈的心情。
纪昀晟见此情景倒也索性弃了棋子,道:“既然你心情不好,这棋便改日再下。你早些休息,爹爹先回去了。”
才转身要走,就听见身后传来女子幽幽的叹息,“你怎么从不问我和慕太后之间的关系?”
他回身,脸上是久经风霜的睿智,淡淡笑着,“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纪芷湮只觉得心中千头万绪,无从说起,遂轻叹一声:“这件事太复杂了,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说,或者,我不知该怎么说你才能相信这是真的。”
纪昀晟便笑了,“既然觉得为难,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你和慕太后之间的关系,说穿了只是你个人的私事,你有权选择对我说,也有权选择沉默。我不会怪你,你也不必觉得心中有负担。”
纪芷湮沉默片刻,轻声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