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柱子高大的身躯颓然倒地,砸得那地上骷髅兀自弹起复又落下,唯有那因为极度恐惧而不瞑目的双眼依旧突兀地圆瞪着。相继不过须臾,二愣子清晰地听着柱子倒地的闷响,伴随着自己胆儿的破碎之声,最后凝滞成死前永恒定格的画面。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依旧无力地伸在半空,脸上凝固的鲜血和狰狞的疤痕让人根本分不清原来的五官,血迹和疤痕一直沿着脖颈蔓延,让人不禁怀疑此人身上是否还有一块完好的皮肉。白色的发丝粘着尘土,血迹和草屑在夜色里交缠相泣。
二愣子的脸上有着恐惧,有着了悟,他想,来生定不再做这般行当,他想,原来这天降的不一定是什么罕见的宝物,他想,来生定要白日里好好过活,再不要经历黑夜的恐惧。
雪杀无力地举着双手,眼不能看,听觉就越发灵敏。她从疼痛中醒来,感觉横陈在自己身上的尸骨尽去,呼吸瞬间顺畅了好多。听声辨位,她感到了属于凡人的气息,也约莫猜测到了这两人的身份,其实,她无意也无力杀他们,毕竟算起来是他们帮了自己,却不想自己此时的模样竟然吓得他们生生送了性命。往事如烟灭,曾经的雪杀,一张素颜冠绝九天,而今零落为尘,却吓得他人命归黄泉,造化弄人,听起来无端地讽刺。
微风抖着蓑草沙沙作响,黑夜里,一股强大的气息缓缓靠近。雪杀凝神,辨别着来者的方位。
来者轻叹,声音凄迷喑哑,“哎!”沉重的叹息里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哀伤。
竹林,血海,诡异而熟悉的气息!雪杀轻言,话语中十足的肯定,“是你!”
阿珩看着此时的雪杀,连带着脸上的烈火也暗淡了三分,“你恨么?”
雪杀单薄的身体因为疼痛而无力地颤抖着,“不恨,亦没有这个资格!”
阿珩轻叹,“你这为的哪般?没有爱,连恨都没有资格,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会花心思去恨,伤我的,害我的,毁去了便是!”
阿珩“咯咯”轻笑,诡异的笑声在夜色里不停地颤动,“而今你已经到了这般境地,说这般话不觉得好笑么?”
雪杀心下顿时了然,“所以我不恨,成王败寇。作为失败者,以自己的惨状控诉胜利者的姿态,是对自己最大的讽刺。我不爱不亦恨,我只是想活着!”
阿珩的心下一软,为这女子的坚韧,“很疼,对不对?”
雪杀轻吸一口气,疼痛沿着空气在身体里丝丝蔓延,“生不如死么?那又如何。我记得坠落九天之时,疼痛远不及那时的惬意。即使落入这坟冢尸骨之地,横陈的尸体几乎使我晕厥。蛆虫一点点啃食着我的身躯,意识犹在,可我却没有丝毫的力气动弹。我只有一个信念,我必须爬起来,我必须活着。疼痛只是一种习惯,它影响不了我对生命的渴望。”
阿珩的指尖缓缓弹出一颗温软的白色丹丸,无声无息地逼入雪杀的额间。雪杀但觉一股温软的灵力涌入,缓解了她些许的疼痛,“我欠你的。”是承诺,亦是亏欠!
阿珩未言语,却见一人悄无声息地近前,“言语而已,算得是承诺不成!”
雪杀侧耳轻听,春风化雨两心知,犹记得那夜的破庙相遇,那个风华卓绝的面具男子,这个异世,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恒的朋友。“阁下,又见面了。”
玄冥青铜的面具在夜色下散发着狰狞的光,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半晌,玄冥缓缓合掌轻拍,“听音识人么,倒是不俗!”
雪杀镇定自若,话语中不卑不亢,“阁下不是执着于生死棋局么?不若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玄冥忽然就狂笑起来,暧昧的目光不停在雪杀身上徘徊,“今非昔比,那时的小姑娘,风华之姿。而今的你,经脉尽断,四肢俱废,容颜尽毁。在你身上,我当真看不到丝毫值得我利用的价值。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答应这亏本的买卖。”
半晌,雪杀方缓缓道,“就凭阁下不缺女人!你要的,我能给,也只有我能给!”
玄冥缓缓俯身,面具下的双眼意味不明。修长的手指轻触雪杀疤痕遍布的脸庞,凹凸不平的触感使得他的双手有着些微的颤抖,“当真是我看上的女人,即使这般境地也不稍减丝毫风采,你当真觉得我要的你能给么?女人,你太冒险了!”
“契约而已,你我各取所需,冒险与否,这得看人。”
玄冥起身,眸中不乏赞赏之意,有的人,有的事,很多时候其实只需一眼,便足以莫名的认定。玄冥说得七分邪笑,三分认真,让人琢磨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不得不说,你赌对了。”
玄冥话语方落,斜睨了一眼身旁的阿珩,径自上前,打横抱起地上的雪杀,脚踏满地白骨而去,脚落之处,静谧无声,夜风荡起,满地白骨悉数化为屝粉。
阿珩凝伫在原地,脸上的火焰明明灭灭,她知道,这个无法被摧毁的女子,会在非人的痛苦蜕变后,不可遏制地实现惊人的逆转,但在这之前,她要走的路或者比她想象中要来得艰难。
激灵中醒来,雪杀习惯性地试图睁眼,怎奈被血迹凝固黏糊的眼皮撕扯得揪心的疼。在这永无止尽的黑暗里,她不断告诉着自己去适应目前身体的状况。玄冥抱着她的双臂结实而有力,他的怀里并不温暖,依稀带着丝丝微茫的青草气息,舒适,却无法言喻的陌生。
玄冥感到了怀中女子的异样,突然漫不经心地说,“或者,你猜得到我的一切,那么,你应该知道,或许你落到此般境地,我并不能撇开任何关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即使你知道真正谋划一切之人,但对你的伤害,却是事实。我并不介意你恨我。”
雪杀不禁挑眉,“我说过,我从来不恨,因为我从不介意杀人。那么其实契约之后,你也在赌。正如你所说,伤害已经造成,杀人的同时也要做好被杀的准备,我们都一样。无论将来我们谁杀了谁,都不要去恨。”
玄冥目光复杂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心中复杂难名。而今她近在咫尺,却还是无法触及她的内心。她连对自己都是这般残忍。如果她没有爱上那个人,如果那个雨夜他不顾一切带走了她,那么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玄冥轻轻闭上双眼,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弥漫了他的内心。他记得,那个漫天樱花血雨之中艳绝众生的女子,那个慈悲喜舍而温暖的笑容,一片樱花落下,他在女子的眼中看到的疼惜和希翼。他看着她世世辗转,看着她于绝望中握紧坚韧的利剑。他从未将她忘记,而她却在轮回往复里遗忘了来时的路,只有他一直还在原地等候。
夜风拭去他鬓间的凉薄,此时,她就在他的怀里。而她,却注定不会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