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像。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深夜里听到乐声》
林徽因是一位世人所公认的才女,模糊却又让人充满“美丽的想像”。但林徽因的一生,却如耀眼的星星,在历史上留下亮丽的光彩。
林徽因除了长得漂亮之外,性格非常活泼,而且天资非凡。她会画画,也会作诗,还会演戏,她是一位兴趣十分广泛,能力超群的文化名人。现在的人只知道她和梁思成一样在建筑界是位专家,但很少有人知道并认真读过她的诗,她的散文和小说、剧本。她在20世纪30年代初受“新月派”的影响开始写诗,她善于用充满意象的语言描绘自然景物,她的诗很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3位公认的杰出的福建籍女作家——冰心、庐隐和林徽因。
在文学方面,她一生的著述主要有《你是人间四月天》、《谁爱这不息的变幻》、《笑》、《清原》、《一天》、《激昂》、《昼梦》、《冥想》等诗篇几十首;话剧《梅真同他们》;短篇小说《窘》、《九十九度中》等;散文《窗子以外》、《一片阳光》等。其中代表作为《你是人间四月天》,小说《九十九度中》。
汪曾祺就曾如是称赞:“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泠,一时无二。”她在1921年开始发表新诗,后来加入新月社,被胡适誉为“中国第一才女”。林徽因的文学作品加起来不过10来万字,但这仅有的一点东西,按后人的评价,“几乎是篇篇珠玉”。林徽因自己写的不算多,但她的写作必是由她心坎里爆发出来的,不论是悲是喜,必是觉得迫切需要表现时才把它传达出来。
冰心和庐隐比林徽因略长几岁,她们的作品出版过很多部,仍能为今天的人们所知。林徽因的诗早在1937年就准备出版,但由于抗日战争爆发而未实现,直到1985年才由陈钟英、陈宇两位编纂出版了《林徽因诗集》,共收集了55首1931年到1948年她所写的新诗,这些诗绝大部分发表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报刊上。
林徽因的诗,是并非形式上的诗、不外露的诗。从她的虚构与纪实的作品看,主要是戏剧、小说和狭义的散文里写到的人物(不是她自己),可以看出作者自己的出身和修养。这些人物中高门第、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等都有一点洋气。掌握外国语文、出国留学、国际交往之类就像家常便饭。作为业余作家,林徽因写这些人物,远不是都抱同情态度的,人如其文,也不由自己,显出她自己尽管也有点洋气,绝没有这些人物的俗气。
林徽因由于从小得到优越教养,在中西地域之间、文化之间,都是去来自如,也大可以外边出人头地,但是不管条件如何,云游八方后还是一心回到祖国,根不离国土,枝叶也在国土上生发。她深通中外文化,却从不崇洋,更不媚外。她早就在《窗子以外》里说过一句“洋鬼子们的浅薄千万学不得”。她身心萦绕着传统悠久的楼宇台榭,也为之萦绕不绝,仿佛命定如此。
《林徽因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者陈钟英、陈宇在“后记”中说:
“早在1937年3月,冯至、卞之琳、梁宗岱等主编的《新诗》月刊第6期上已预告即将出版林徽因诗集的消息。随着战火的蔓延,诗集也就灰飞烟灭了。假如不是当时战争环境的缘故,或者再退一步说,即使林徽因本人来不及在1955年病逝以前编定自己的诗文,而在1966年开始的浩劫以前能有机会编辑出版她的诗作,那我想,绝不会只有现在收入诗集的55首诗。
从林徽因之子梁从诫同志的‘代序’和‘题注’中,我们知道55首诗中有一些是未发表过的手稿,而还有些手稿如鞭笞恶劣的社会风气对年轻知识分子心灵的侵蚀的长诗《刺耳的悲歌》等,却已经遗失了,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我想,尽管是从来没读过林徽因诗的人,如果读了这本薄薄的诗集,也会感到林徽因的一些诗稿不可多见乃是中国现代诗歌的遗憾。正因为‘写诗只是她的副业。灵感一至,妙手得之,然后便束之高阁。朋友们不向她索稿,她是轻易不发表的’,这就使她的许多手稿成了‘孤本’,一经劫乱,便欲觅无从了。我知道,直到今天,我们也还有不少老年的以至中年的、青年的优秀诗人,他们的一些成熟的有特色的作品没有出版的机会,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发表的机会。我真为我们还有若干手稿会遭到林徽因一些遗诗的命运而捏一把汗!”
林徽因去世得太早了,而她搁笔似乎更早。这似乎是一永恒的憾事了。《林徽因诗集》中最早的一首写于1931年4月,最后的作品是1947年病中写于北平的7首。
《六点钟在下午》是洒脱的、上下片对称的两段体格律诗,自然是作者自创的格律,在这个意义上就还是自由诗: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枝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借用茅盾在《徐志摩论》中对志摩的分析:“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情绪——轻烟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恋感喟追求(或竟简直没有什么追求)”;“然而这是一种‘体’——或一‘派’,是我们这错综动乱的社会内某一部分人的生活和意识在文艺上的反映。不是徐志摩,做不出这首诗!”
我们也可以说,不是林徽因,做不出这首诗!林徽因在这里以像唐人绝句或宋人小令那样寥寥几笔,捕捉并表现了诗人主体感受跟客体光影物象相交流、相契合的一瞬。我们既然可以称赏“一片梧桐叶飘落到窗前的玻璃板上”的音韵铿锵,为什么不能吟味一下“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怎样点缀了“空虚的薄暮”,探讨一下这几个平常的短句产生的艺术效果的秘密呢?
1979年遇到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吕俊华同志,谈起作为诗人的林徽因教授,她还一下就背出:“六点钟在下午……”时距这首短诗的发表,已经31年了,而我敢说,在这31年中,没有一篇形诸文字的评论涉及过这首诗。
《黄昏过杨柳》一首,诗集收入,题为《过杨柳》,系据1936年《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稿。估计题中“黄昏”二字是作者重新发表时所加。
梁从诫“代序”中提到林徽因写于抗日战争初期的《昆明即景》已逸。《经世日报》上却保存了两首,其一是《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画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在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乐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其二是《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梁从诫“代序”中说林徽因在《昆明即景》中,曾把当地居民底楼高八尺、二层高七尺的典型制式也纳入了自己的诗句:
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看来林徽因40年代后期定稿时,把“上七下八”删去,索性把矮楼的主人张大爹写进诗中了。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一个消息,林徽因的诗笔正从内向转趋外向,这跟她经历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有关。可惜她在整个抗战期间没有留下更多的诗篇。这样,她的诗的代表作仍然是那些细腻地表现了真挚感情和精微感觉的玲珑剔透的诗。这些诗沉寂这么多年以后,今天重看,并不是苔迹斑剥的“出土文物”,而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明净与新鲜。
林徽因“通过自己的小说、剧本和散文,有意识地要对当时她所观察到的社会现实有所反映”,而她的诗却主要担负了抒写个人感情的任务;她的《哭三弟恒——三十年(1941)空战阵亡》激情喷发,直至高呼“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触及社会题材,却仍是从个人情感波澜的角度出发的。一个作者从事不同体裁的创作,是允许有题材或角度的分工的。李清照词中写极离愁别恨,只是在诗里才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呼号。
除了中国古代建筑学的研究之外,她更多的兴趣在于诗,而不是小说。1934年5月,她和朋友自费创办了《学文》杂志,是纯文学性质的。刊名很有意味,如卞之琳所说,“这个刊名,我也了解,是当时北平一些大学教师的绅士派头的自谦托词,引用‘行有余力,则致以学文’的出典,表示业余性质”。
对林徽因来说,更是如此,因为该刊的另外几位主要成员,如闻一多、叶公超,毕竟是文学专业的教授,也就是说,作为业余性质的小说作家,林徽因偶尔兴起,那么她受喜爱的作家与作品的影响,并不刻意回避,也不刻意模仿,这样我们也就看得更清楚一些林徽因作为一个文学家的特质。
梁从诫谈到林徽因诗的韵律性的时候说:“特别是在她自己朗读的时候,常常像是一首首隐去了曲谱的动听的歌。”遗憾的是,大概没有多少人有幸听过女诗人自己的朗读。
林徽因一生只留下6篇短篇小说,这当然太少,但它是京派小说不可忽略的组成部分。京派作家萧乾说:“我甚至觉得她是京派的灵魂。”凭借如此之少的作品得以垂名于中国现代小说史,令人联想到唐代的王之涣,外国的梅里美。王之涣仅存6首小诗而耀眼于集数万首的“全唐诗”,梅里美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不到20部(篇),却跻身于法国文豪行列。
林徽因在文坛上更以新月派诗人著称,她为数不多的散文作品同样脍炙人口,即使那未能完篇的惟一剧本,也可达到同时期剧作上乘的水平。她几乎是擅长各类文体写作。所以,当看到题为“一代才女林徽因”的文章以及同名的文学传记时,总觉得才女辈出的20世纪,仅用“一代才女”四个字已不足表明林徽因的非凡才华,要知道,她对于中国现代建筑学的杰出贡献远胜于文学方面的成就。
《窘》是她的小说试作,便出手不凡。在社会矛盾趋于激烈、复杂之际,这个作品难免被视为客厅里的“有闲”文字,然而主人公心理的细腻描绘,整篇的意识流动,告示人们心理分析的小说技法并非新感觉派所独擅,而且它在林徽因笔下更近乎本民族的欣赏习惯。然而这一点多为研究者忽略,小说中可贵的艺术探索作了它内容的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