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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蓦然重逢

四哥帮忙造的小茅棚颤巍巍地立在碧瑶池旁。到折颜府上厮混,我向来独住这一处。

当年离开桃林的时候,这小茅屋已十分破败,如今遭了几万年的风吹雨打太阳晒,它却仍能傲然挺立,着实令人钦佩。

掏出颗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颜上心,小茅棚里床铺被褥一应俱全,很合我意。

门旁竖了支石耒,正是当年我用来掘坑栽桃树苗的,现下用它来挖那两壶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里九重天上的月亮难得的圆,折颜说的那棵杜衡极是好找。

我比画着石耒,对着杜衡脚底下的黄泥地一头砍下去,呵,运气好,一眼便看到东岭玉的酒壶透过松动的黄土,映着几片杜衡叶子,焕发出绿莹莹的光来。我欢喜且迅猛地将它们扒拉出来,抱着飞身跃上屋顶。小茅棚抖了两抖,坚强地撑着没倒。

屋顶上夜风拔凉拔凉,我打了个哆嗦,摸索着将封死的壶嘴拔开、壶口拍开。刹那间,十里桃林酒香四溢。我闭眼深吸一口气,越发地佩服起折颜那手酿酒的绝技来。

我平生做不来多少风流事,饮酒算是其中之一。

饮酒这桩事,得重天时、地利、人和。今夜长河月圆,是谓天时。东海桃林十里,是谓地利。小茅棚顶上除了我一个,还栖息了数只乌鸦,勉强也算人和了。我就着壶嘴狠抿几口。啧啧咂了遍舌,有些觉得,这东岭玉壶里的桃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不同。不过,许是太久没喝折颜酿的酒,将味道记模糊了也未可知。

一口复一口,虽没有下酒的小菜,但就着冷月碧湖,倒也是同样畅快。

不多时,饮了半壶。风一吹,酒意散开来,就有些迷迷瞪瞪。

眼前莹黑的夜仿似笼了层粉色的幕帐,身体里也像燃了一把火,烧得血嗞嗞作响。我甩甩头,抖着手将衣襟扯开。那熬得骨头都要蒸出汗来的高热却如附骨之疽。神志迷蒙着抓不了一丝清明,只是隐约觉得这可不像是单纯醉酒的形迹。那热逼得我退无可退,全不知要捏个什么诀才能将它压下去,或者什么诀都不能将它压下去。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纵身下去到碧瑶池里凉快凉快,却一个趔趄踩空,直直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神思中预感这一摔一定摔得痛,奇的是身体却并无触地的钝痛之感,只觉转瞬间被一个凉凉的物事围着圈着,降下来不少火气。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这物事是个人影,着一身玄色的长衫,不是折颜。

天旋地转,白色的月光铺陈十里夭夭桃林,枝头花灼灼叶蓁蓁,两步开外的碧瑶池也浮起层层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赶紧闭上眼,身体已是烫热得疼痛。只循着那一丝凉意拼命朝面前的人影身上靠,仰起的脸颊触到他下巴脖颈处一片裸露的肌肤,好比一块冰凉的玉石。手指已经有些不听使唤,我颤抖着去解他腰间的系带,他便开始推我。我赶紧贴上去安抚:“莫怕,莫怕,我只是凉凉手。”他却推拒得更加厉害。

这十几万年来,我不曾用迷魂术引过什么人,今夜却是无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睁开眼睛看他时,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这门术法,如今倒还中不中用。他显得有些疑惑,一双眸子阴沉难定,却慢慢将我搂住了。

锦鸡打鸣三遍,我慢悠悠醒转,隐约觉得昨夜似乎做了个十分有趣的梦。梦里我一副风流形状,恣意轻薄了一位良家少年郎。虽然这个轻薄,不过就是抱着他凉了凉手。折颜捎带给三哥的那两壶酒,果然有问题。我揉着脑袋仔细回忆那少年郎的模样,迷蒙中却只记得一袭玄色长衫和十里夭夭的桃林。其实这个梦,像是梦又不像是梦。

折颜的桃花林与东海本就隔得不远。我并不着急。去后山的酒窖里另搬了三坛子陈酿,并着那一壶半的桃花醉一同装进袖子里,才同折颜告辞。

他哼哼唧唧,嘱托我回去后记着让四哥过来帮他翻山前的那两亩薄地。

我如实相告:“四哥的毕方鸟离家出走,他一路追去已许久没回狐狸洞,你这个算盘倒是要落空。”折颜脸色难得的端肃,长叹一声:“早晓得当年不该帮他从西山将毕方猎回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想必就是我现下此种境况。”我宽慰了他两句,顺手从他袖中挑了几个鲜桃路上解渴。

今日确是大吉,举目遥望,东海碧浪滔滔,半空处祥云朵朵,看来各路的神仙都已到齐。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条四指宽的白绫,实打实将眼睛蒙好,准备下水。

东海什么都好,就是水晶宫过于敞亮。而我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见太亮堂的东西。

阿娘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说是阿娘怀我的时候,正逢天君降大洪水惩戒四海八荒九州万民。那时阿娘因害喜,专爱吃合虚山上的一味合虚果,几乎将它当作主食。大洪水一发,东海大荒的合虚山也被连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断了合虚果,其他东西吃着食不甘味,身体明显弱了许多。生下我来,也是皱巴巴一头小狐狸,顺便带了这莫名奇妙的眼疾。

胎生的这眼疾在我身体中藏了十几万年,原本与我相安无事,三百年前却寻着一个伤寒的契机发出来,甚是顽强,任什么仙丹灵药都奈何它不得。幸而阿娘聪明,让阿爹借黄泉下的玄光为我造了条遮光的白绫,去特别晃眼的地方就将它戴上,这么着,倒也无什么大碍。

伸手就近在浅滩里探一探,东海水拔凉拔凉,冷得我一个哆嗦,赶紧用上仙气护体。手中的仙诀方才捏了一半,突然闻得身后有人“姐姐,姐姐”地唤我。

阿爹阿娘统共只生了我们兄妹五个,下面再没什么别的小狐狸。一边琢磨着唤我的是谁,一边转过身来,面前已站了一长排妙龄少女,个个锦衣华服,大约是来赴宴的哪路神仙所携的家眷。

打头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间颇有气恼:“我家公主唤你,你怎的不应?”

我发了一会儿愣,见七个里头数最中间那位白衣少女头上的金钗分量最足、脚下绣花鞋上的珍珠个头最大……侧身向她颔了颔首:“姑娘唤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脸颊一红:“绿袖见姐姐周身仙气缭绕,以为姐姐也是来东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烦姐姐为绿袖引引路,不承想姐姐的眼睛……”

黄泉玄光造出的白绫自然与普通的白绫不同,覆在眼上其实丝毫不妨碍视物,况且有迷谷指引,引路实在小事一桩。我朝她点了点头:“你瞧得不错,我确是来赴宴的,眼睛不妨事,跟在我身后吧。”

方才说话的紫衣小姑娘抖起精神:“好哇,我家公主同你说话,你竟然这个态度,是不晓得……”被她家公主扯了扯袖子。

近年的小神仙倒是有趣,个个这么活泼,比我年轻时强上许多。

水下行路十分无聊,绿袖公主的侍女们耐不住寂寞,一路喁喁叙话,令我这个同路的也沾光捡个便宜,一路有闲书可听。

一说:“大公主以为故意将我们甩掉,让我们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会上独占鳌头了,却不晓得我们自己也能顺着找来,到时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状,让水君罚她在南海思过个几百年,看她还敢不敢再这样欺负人。”

原来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说:“大公主美则美矣,与公主比起来却还有云泥之别,公主且放宽心,只要公主去了,这满月宴大公主定是占不了先的。”

原来是两姐妹争风吃醋。

一说:“天后虽已立下了,但夜华君定然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十四万岁,比咱们家水君还大上好几轮,奴婢真替夜华君可惜。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有此等美貌方当得上夜华君的良配,今番东海宴上若是能与君上他情投意合,可算盘古开天来第一桩美事了。”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青丘那老太婆”说的是我,顿有白云苍狗、白驹过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见侍女们越说越没个谱,绿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言。”

几个胆小的赶紧闭了嘴,稍胆大的吐了吐舌头,最胆大的紫衣小姑娘誓死力谏:“传言此次夜华君是领着小天孙游东荒,小天孙一向最得君上宠爱,听说大公主那处已备了份极别致的厚礼打算相遇小天孙时相送,大公主如此耗费心机祭出这样多手段,公主岂可甘居人下?”

这个紫衣裳倒是个有见识的,听得出来也读过几天书。

绿袖公主脸红了红:“那个礼,我倒也备了,但说不准小天孙喜不喜欢……”

她们主仆自去议论。我走在前头,有些感慨,想不到天君得意的这个敦敏的孙子夜华君,于情场亦是位高手,未见其人已闻得他两段桃花缘,真乃文武双全,这一辈的神仙不可小觑。

行了多半个时辰才到得东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宫。

我却十分疑心方才在岔路口选错了路,因面前这高高大大的楼宇殿堂,和记忆中竟是分外不同,实在没半点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干系。

绿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着墨绿的宫墙问我:“那上面铺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个陆生陆长的走兽,对水里的东西委实知之甚少,含糊答她:“大约是吧。”

事实证明迷谷老儿的迷谷树质量甚有保障,这黑乎乎的东西,它确实是东海水君的水晶宫。

守在宫门旁引路的两个宫娥瞧着绿袖公主呆了一呆,赶紧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将我们一伙儿八个同领了进去。

一路前行,本该亮堂堂的水晶宫,却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还要阴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强没有让我栽跟头。料不到这一辈的东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这样。

不过沿途置的夜明珠的小景摆得倒还有些趣味,看得出来花了心思,改日可同他切磋切磋。

离开宴分明还有些时辰,大殿里各路神仙却已三个聚成一团,两个凑作一堆。想当年阿爹做寿开的那场寿宴,众宾客虽无缺席,却没一个不是抵着时辰来。现今不过东海水君给男娃做个满月的堂会,不论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踊跃,想来世道确实变了,如今的神仙们,大抵都闲得厉害。

两个宫娥将绿袖公主引到东海水君跟前。这一辈的东海水君,眉目间颇有几分他祖上的风采。

我落在后头,混迹在大堆的神仙里,转身想寻个小仆领我去厢房歇上一歇。赶了半天路,着实有些累,却不想整个大殿的活物都在看着绿袖公主发呆。

客气地平心而言,绿袖的姿容,放在远古神祇中间,也就是个正常,远远抵不上我的几位嫂嫂。看来,如今这一辈的神仙里头确实无美人了。

看他们如痴如醉的模样,许是见个美人不易,我不好意思打断,前后转悠了一会儿,自寻了个空子溜出去,心中盘算着先随便找地方打个盹儿,待开宴后送了礼吃了饭,早些回去。迷谷送别我时脸上郁郁的神气,虽怕他唠叨当时忍住了没问他,闲时再回头想想,我还是有些好奇,须回去问问他。

拐过九曲十八弯,偌大一个东海水晶宫愣是没寻着个合适的地方够我躺一躺,正准备返回大殿,却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发现迷谷枝丫不在了。这下可好,凭我认路的本事,不要说开宴,宴席结束前能赶回去就要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世间本没有路,随便乱走一走,总能走出路。四哥这句教导我深以为然,此时丢了迷谷枝丫,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凭运气先胡乱走一走。

谁料到这一走,竟闯进了东海水君家的后花园。

不得不说,这座后花园的品位与整座宫殿的风格搭配实在合宜。绿油油一片灿烂,很有一种迷宫的风情。我自提腿迈进来已有个把时辰,愣是没寻到半个出口。看来此处实在妙,既可观景又可关人,倘东海水君往后有什么仇人前来寻隙,将这些仇人往他这后花园一关,我担保东海可享百世长安矣。

眼看已过了好些时辰,仍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琢磨半天,还是听天由命吧。

就近往个岔路口一站,弯腰从地上捡起根枯树枝,放在手中掂掂,闭眼一扔。树枝落下来,双叉的一面定定地指向左边那条道。我拍了拍手将指缝沾的碎叶拍掉,转身向右边那条小道拐去。

老天爷一向最爱耍人,遇到此种需听天由命的境况,和老天爷作对才是真英明。

我在心中将自己一番佩服。此前一个多时辰,在这园子里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不消说人,连只水蚊子都没碰到。此番树枝这么一丢,相反的岔道这么一拐,不过走了百来十步,就遇到一只活生生的糯米团子。

糯米团子白白嫩嫩,头上总了两个角,穿一身墨绿的锦袍,趴在一丛两人高的绿珊瑚上,稍不注意,就会叫人把他和趴着的珊瑚融为一体。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儿子。

我看他低头拔珊瑚上的青荇草拔得有趣,靠过去搭话:“小糯米团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说这些杂草下面藏着的珊瑚是东海海底顶漂亮的东西,我没见过,就想拔来看看。”

父君?原来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见他拔得辛苦,一时慈悲心起,忍不住施以援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柄扇子递到他面前,切切关照:“用这扇子,轻轻一扇,青荇去无踪,珊瑚更出众。”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自我手中接过扇子,极其随意地一扇。

顿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连带整座水晶宫震了三震。乌压压的海水于十丈高处翻涌咆哮,生机勃勃得如神剑离鞘、野马脱缰。不过半盏茶工夫,东海水君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宫已是旧貌换新颜,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惊。

破云扇能发挥多大威力,向来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倒没想到糯米团子年纪小小,竟如此厉害,不过轻轻一扇,就颠覆了整个东海水晶宫的品位风格。

我很想拍手赞一声好,费劲忍住了。

小糯米团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我,嚷嚷:“我是不是闯祸了?”

我安慰他:“放心,闯祸的不止你一个人,那扇子是我给你的……”

没等我说完,小糯米团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我琢磨大概是我这张四分之三缚白绫的脸,于他一个小孩子家多少有些吓人。正打算抬手遮一遮,却见小糯米团子噌噌噌风一般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一声:“娘亲——”

我傻了。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号,信誓旦旦地边号边指控:“娘亲娘亲,你为什么要抛下阿离和父君……”顺便把眼泪鼻涕胡乱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号得发怵,正打算帮他好好回忆回忆,沧海桑田十几万年里,我是不是真干过这抛夫弃子的勾当,背后却响起个极低沉的声音:“素……素?”

小糯米团子猛抬头,软着嗓子叫了声父君,却仍是使劲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带累得转不了身。又因为长了他不知多少辈,不好意思弯腰去掰他的手指,无奈地干站着。

那身为父君的已经疾走几步绕到了我跟前。

因实在离得近,我又垂着头,入眼处便只得一双黑底的云靴并一角暗绣云纹的玄色袍裾。

他叹息一声:“素素。”

我才恍然这声素素唤的,堪堪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说我健忘,我却也还记得这十几万年来,有人叫过我小五,有人叫过我阿音,有人叫过我十七,当然大多数人称的是姑姑,却从未有人,叫过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团子撒手揉自个儿的眼睛,我赶紧后退一步,含笑抬头:“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认错人了。”

这话说完,他没什么反应,我却大吃一惊。离离原上草,春眠不觉晓,小糯米团子他阿爹的这张脸,倒是……倒是像极了我的授业恩师,墨渊。

我恍了恍神,不,这个人长得极像墨渊,但毕竟不是墨渊。他比墨渊看上去要年轻些。

七万年前鬼族之乱,天河汹涌,赤焰焚空,墨渊将鬼君擎苍锁在若水之滨东皇钟里,自己修为散尽,魂飞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躯,带回青丘,放在炎华洞内,每月一碗生血养着。至今,他应仍是躺在炎华洞中。

墨渊是父神的嫡长子,世间掌乐司战的上神,其实,我从不相信有一天他竟会死去,便是如今,偶有午夜梦回,仍觉不信。每月一碗心头血将他养着,也是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再醒来,再似笑非笑地唤我一声小十七。一天一天,竟就这么等了七万年,实在是段绵长岁月。

神思正缥缈着回想这段伤感的往事,却没注意面前糯米团子的爹忽然抬手。广袖掠过眼前时我反射性地紧闭双目,他已不客气挑下我缚眼的白绫,冰凉手指抚过我额间,一顿。

糯米团子在一旁抖着嗓子喊啊啊啊登徒子登徒子。

登徒子,是个好词。

许多年来,我为人一直和气又和顺,连那年红狐狸凤九煮佛跳墙把我洞前的灵芝草拔得个精光,我也未与她计较。这会儿,额头的青筋却跳得颇欢快。

“放肆”二字脱口而出。多年不曾使出这两个字,久阔重温,已微有生疏。到底多少年,没人敢在我脑袋上动土了?

糯米团子约莫被我震住,牵着我的裙角怯怯道:“娘亲……娘亲是生气了吗?”

他爹良久不见动静。

拿捏气派,最要紧是六个字:敌不动,我不动。不过,要将气派拿得够足捏得够沉,则重在后头的十个字:敌若先动,我自岿然不动。

虽则几万年未出青丘,端起架子来,所幸我并未手生。

糯米团子抬眼看看他爹,又看看我,默不作声地朝我贴了贴,似张锅贴整个贴在我腿上。

糯米团子爹沉默良久,抬手将白绫重新为我缚上,退回去两步方淡淡道:“是了,是我认错人,她不比你气势迫人,也不比你容色倾城。方才,冒犯了。”

隔了这半近不近的距离,我才看清,团子爹玄色锦袍的襟口衣袖处,绣的均是同色的龙纹。

神仙们的礼制我约略还记得些许,印象中九重天最是礼制森严,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穷碧落下黄泉,没哪个神仙逍遥得不耐烦了敢在衣袍上绣龙纹。这么说来,此君来头倒颇大。再看看他手上牵的糯米团子,我一瞬通悟,这玄色锦袍的青年,说不得正是天君那得意的孙子夜华君。

我的气,顿时就消了一半。

夜华君,我当然晓得,他是我阿爹的乘龙快婿,年纪轻轻,就许给我做了夫君。

撇了天族同青丘的恩怨,单就夜华与我二人独看,这样琼枝玉树般仅五万岁的青年,因缘际会却要同一个十四万岁高龄的老太婆成亲,少不得是件令人扼腕之事。我们青丘其实很对不住人家。

因这层关系,我一直对他深感歉意。以至目前这当口,虽是我被冒犯了,但想到他是夜华君,竟硬生生地生出一种其实是我冒犯了他的错觉。另一半的气也瞬间吞进肚子,只担心姿态还不够和蔼,脸上的笑还不够亲切,回他方才的那句解释:“说什么冒犯不冒犯,仙友倒是客套得紧。”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边一让,让出路来。小糯米团子犹自抽着鼻子叫我娘亲。

既然迟早我都得真去做他后娘,此时反驳倒显矫情,我微微一笑生生受了,小糯米团子眼睛一亮抬脚就要扑过来,被他爹牵住。

夜华君抬头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我报他一笑。

糯米团子犹自挣扎,他干脆将团子抱起来,很快便消失在尽头拐角处。

目送他二人消失得连片衣角都看不见时,脑中灵光一闪,陡然想起一桩大事:我此时,其实正迷着路,把他们两父子放走了,谁来带我走出这园子?

赶紧追过去,却是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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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