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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汉中十二天(2)

他口中的郭将军是指雍州刺史郭淮。郭淮是目前魏军在陇西地区的最高将领,他年轻时曾经在夏侯渊麾下任中层军官,是个典型的军人,不苟言笑,作风严谨而朴素,所以太守府的文官都怕他。

陈恭拍拍他肩膀,笑道:“呵呵,放心,我自然不会去告密,只是你要记得少喝几杯,贪杯误事。”

“我一个门下书佐,能有什么事情误?最多是书佐台的文书让老鼠啃坏罢了。”魏亮嘟嘟囔囔道。陈恭见时机合适,就对魏亮说他需要去书佐台调阅几份关于存粮与牲畜库存状况的文件。魏亮一听,满口答应,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印章交给陈恭让他自己去,然后趴到桌子上,叫杂役速速热一份醒酒汤来。

陈恭拿着魏亮的印章走出屋子,心里一阵感慨。马遵太守在天水太守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四年多,是个怯懦无能的高级官僚,于是手下的这些官吏大部分都跟太守一样庸庸碌碌,要么就是心不在焉。诸葛丞相第一次北伐的初期对手就是这些人,难怪蜀军会势如破竹了。

书佐台就在主记室后街的右边尽头,这里不与其他房屋相接,一条很浅的沟渠环绕屋子一圈,为的是避免火灾蔓延到这里损坏文档。为陈恭开门的是一位老书吏,陈恭把魏亮的印章给他看了一眼,老书吏点点头,从腰间摸索出一串黄铜钥匙交给陈恭,然后自己缩回门房里继续烤火。

陈恭穿过一条走廊,拿钥匙打开档案室,推门走了进去。这栋屋子很大,采光也很好,只是非常寒冷。十几个木制书架排成一排,上面摆满了天水郡历年来的文书、公告、来往书信和其他档案,尘土安静地积在几乎所有的竹简上,灰白色调的卷帙书脊给整个环境增添了几分寒气。

陈恭没去碰这些发霉的东西,那都不是他的目标。他想找的是去年——也就是太和二年——九月的一份百官贺表。他记得在太和二年九月,皇帝曹睿将皇子曹穆封为繁阳王。按照惯例,皇族子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食邑以后,百官会进一份贺表给皇帝,祝贺皇族的屏藩愈加雄厚。这份贺表会署上几乎全部朝廷官员的名字,并抄送各地府郡以示天下同喜。因此天水郡应该也保存了一份,只要查阅贺表抄件的署名名单就能知道现任给事中都有谁。

这工作没什么难度,这份贺表刚刚归档不久,何况缣帛本身又用黄纸镶裱了金边,因此在书架上相当醒目,陈恭几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

他聚拢两手呵了呵热气,又跺了跺脚,然后伸手把贺表取出来迅速展开。和他预想的一样,贺表洋洋洒洒写了足有几千字,在卷幅的左侧用小字写着进贺百官的职位、姓名与籍贯。这份贺表是去年九月的,离现在只有五个月不到,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动,可以拿来做参考。

“给事中”这个官职多用于加官,很多朝廷大员都会被皇帝授予这个职位以示荣誉,比如,大将军曹真、中书监刘放、博士苏林等,他们的职衔中都挂着一个“给事中”的名。而这些都不是陈恭所要锁定的目标。他想要找的,是一个以“给事中”为正官的人。

经过排查,陈恭找到了五名现任给事中,他背下他们的名字和籍贯,然后把贺表搁回原处。目前的成果就只有这些了,至于那位神秘的给事中究竟是这五人中的谁,还要等获取进一步情报才能做出判断。

这些工作完成以后,陈恭迫不及待地退出了这栋房子,因为里面实在是太冷了。他把钥匙交还给老书吏,然后离开了书佐台。这时候天上累积的阴云似乎还没有降雪的迹象,忽然,陈恭觉得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第二章 忠诚与牺牲

郭淮缓慢地搓动手指,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盯着天水太守马遵。后者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仿佛被议事厅里燃着精炭的獬兽铜炉烤化了一般。

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伯、伯济,弄错了吧?这上邽城内,怎么会有蜀军的探子呢?”

“哦,可是我的人已经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上邽城内至少有一个在秘密运作的蜀军情报网。”郭淮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却透着沉稳的力道。他是上邽城真正的统治者,马遵这样的颟顸之辈向来是不被他放在眼里的。

马遵继续擦拭着汗水,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情报网的话,我的人应该会觉察到,他们……”

“问题是他们并没有觉察到。”郭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阁下的部曲都是在当地招募,他们的武勇值得尊敬,但在谍报事务方面显然缺乏训练。当然,这是题外话……毅定!”

郭淮猛然提高声音,门应声而开,一名身着整齐甲胄的年轻武将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议事厅中央,把身体挺得笔直,头顶赤红色的却敌冠高高扬起,固定皮胸甲的两侧绦带系得一丝不苟。

“这是我的族侄,叫郭刚,字毅定。今年二十四岁,在我军中充任牙门将。”郭淮伸出右手介绍,郭刚向两位军政要人各行了一个礼,下巴扬起,眼神自始至终不看马遵,神情高傲而又漠然。

“真是少年才俊,少年才俊。”马遵讨好地说道。

“他现在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间军司马,专门负责调查蜀国在天水地区的谍报活动。”郭淮说。马遵大为吃惊,军方在天水郡设立了反间谍的机构,却没通知身为太守的他,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怎……怎么我从来就没听过这回事?”

“哦,间军司马不是显官,直接由邺城的中书省垂管,不受地方管辖。”郭淮故意慢慢点出“中书省”三字,看起来很有效果;马遵的脸由苍白转为灰白,中书省是朝廷中枢,这个怯懦的官僚是绝不敢对朝廷有什么意见的。

“嗯,毅定,你说吧。”郭淮见马遵无言以对,于是冲郭刚抬了抬下巴。

“是!”

郭刚的声音和他的名字一样,生硬坚实,有如黄河冬季的冰凌一般:“在一月十二日,我军在上邽与卤城之间的山路截获了一批从汉中过来的私盐贩子,在他们的货物中发现了二十枚伪造的军用与政用令牌,还有两枚天水郡守的印章,当然,也是假的。”

郭淮略带同情地看了马遵一眼,后者蜷缩在几案后面,表情尴尬。

“根据私盐贩子的供认,他们出发前接受了蜀军一大笔报酬,蜀军要求将这些货物送至冀城,并卖给特定人物。一月十五日,我派遣了两名间军司马的成员化装成私盐贩子前往冀城,在一月二十日成功地与目标人物接上了头。我们擒获了这个人,然后发现这名当地人是受上邽某一位官员的雇用。经过他的指认,我们最后在一月二十八日终于确定了那一位官员的身份。”

马遵开始不安地绞起手指,首先是伪造的太守府印章,然后是一名变节的官员,他开始怀疑今天是否自己的大凶之日。

郭刚的语调缺乏抑扬顿挫的变化,但却有一种类似铁器撞击的铿锵之感。

“从一月二十九日起,我们立刻安排了对那名官员的监视。从被监视的那一天起,这个人在上邽城内先后接触了五次我军士兵、下级军官以及士族军户。经过事后对被接触者的盘问,我们发现这个人的询问技巧很巧妙,而且掩饰得很好。他感兴趣的是我军在武都、阴平两地的驻防兵力数量,还有天水地区的主要囤粮地点分布。值得一提的是,在监视期间,他还曾经外出过一次,我们怀疑他是与其他潜伏者交换情报。毫无疑问,这是一名蜀国安插在上邽的夜枭。”

看到马遵迷惑不解的眼神,郭淮解释说“夜枭”是魏国情报部门称呼敌国间谍的习惯用语。听完汇报,马遵吞下一口口水,不安地问道:“那么这个人是谁,是太守府的官员吗?”

郭刚点了点头。

马遵一下子变得很激动,他捶了捶几案,大声道:“居然还有这样无耻的事情发生,是谁?告诉我,我立刻去叫人把他捉起来!”很明显,他想用愤怒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不用了。”郭淮冷冷地说道,“军方已经有了计划。根据毅定的判断,近期内他会与上邽的另外一名夜枭碰面,到时候我们会把他们一网打尽。马太守,你只要到时候调动郡府部曲在外围配合我们就可以了。”

马遵现在的心中屈辱、恼火、尴尬与惊恐混杂一锅,让他的面部肌肉一阵阵地抽动。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天水地区最高长官,可现在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一脚踢开,这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可他又能做什么呢?对方是握有军权的雍州刺史,还有一个中书省的间军司马。

马遵最后选择了忍,他咬咬牙,捏着自己腰间佩戴的玉块,尽量让自己露出笑容。

“好的,我会吩咐下去。”

“请注意,马太守,这件事除了你不许有第二个人知道,太守府的人都不太可靠。”

郭淮这一句提醒无疑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马遵有所反应之前,他站起身来,拿起搁在身旁的小尖铲搅动了一下铜炉中的红炭,让火更旺盛一些。这是一个明显的送客令,于是马遵不得不起身告辞,恨恨地离去。

等到马遵的身影消失以后,郭刚这才开口对郭淮说道:“叔父,朝廷怎么会容忍如此无能的人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毅定,朝廷之事,自有天子定夺,我们只要做好分内事就够了。”郭淮走到他面前,直视着自己的侄子,“身为间军司马,只要观察就够了,不要去替别人下结论。定论会导致偏见,遮蔽掉许多有用的线索。记住,你的偏见,是敌国间谍赖以生存的基础。”

“是,侄儿知道错了。”

“很好。你下去筹划行动细节吧。”

“侄儿已经安排好人选了,这一次参与行动的核心人数不会超过六人。外围支援人员在行动前一刻才会被告知具体目的。”

郭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郭刚以无懈可击的姿势抱了抱拳,然后转身走出议事厅。

现在议事厅中只剩郭淮一个人,他回到几案旁,扯开挂在后壁的黄布,一幅相当详尽的陇西地图占据了大半个墙壁。他从地图的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还不时从炉底拿出一截炭棍在地图上画几笔。很明显,现在他思考的事远比追捕蜀国夜枭重要。

太和三年,二月十日。

陈恭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一趟。他一直设法找出那一名给事中的真实身份,但是毫无结果;准确地说,可能性很多,但是没有一种可能性上升到可靠的程度。二月十四日就是他例行向沔县汇报情报的日子,如果在这之前这份情报的分析工作还无法完成的话,那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决定去找一下“白帝”,“白帝”是隐藏在上邽城内的另外一名间谍,他也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渠道。

陈恭和“白帝”两个人本来并不相识,蜀国司闻曹的原则是:第一线工作的间谍们彼此隔绝,单线纵向作业,绝不发生横向联系。这样虽然效率会变低,但可以保证当一名间谍被捕后不会对其他线造成损害。

司闻曹就和他们所效忠的诸葛丞相一样,谨慎到了有些保守的地步。

在第一次北伐失败后的蜀国情报网大溃灭中,陈恭和“白帝”因为一次意外的审查而发现了彼此的身份——陈恭一直觉得这很讽刺。两个人都幸运地在那次魏国的大清洗中活了下来,从此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他们两个平时极少见面,但保持着一种独特的联络方式。

陈恭在二月十日晚上来到上邽城内的步军校场,在木质的辕门右下角立起了三块小石头,然后在三块石头顶端又加了一块,不过这一块的底部用墨事先涂过了。把这一切做完以后,陈恭重新消失在夜幕里。

第二天下午他借故去太守府办事,又路过一次校场,看到那个不起眼的造型起了变化:在顶端的石头被翻了过来,将涂着墨的一面朝上。看来“白帝”有回复了。

二月十二日,陈恭在巳时过去一半的时候离开家门,前往早就约定好的接头地点。他希望能从“白帝”那里得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报,这也许有助于了解那名给事中的身份。

走过两条街,陈恭看到两名士兵各执长枪靠着街口的墙壁说话。陈恭认出他们是马遵太守的手下,心中有些奇怪。他注意到在附近的酒肆里也坐着几名士兵,他们却没有喝酒。又走过一条街道,陈恭转向左边,看到街道右侧的里弄门口有士兵在把守。这里一直都有人把守,但是今天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其中一名士兵看到了陈恭,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陈主记,您这是去哪里啊?”

“嘿,还不是那些库存的事。上头整天催着要拿出本清楚的账簿来。”

陈恭开始抱怨,抱怨上司是与同僚增进感情最好的手段。果然,士兵同情地点了点头,也叹息道:“是啊,我们本来今日轮休的,可现在却被忽然调到这里来不能离开,随时候命。”

“随时候命?”陈恭心中画出一个大问号,“为什么?”

“我们是奉命在这里待机,至于要干什么上头可没说。”

陈恭又与士兵随意敷衍了几句,然后借故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心中不安,但还是继续朝着预定的接头地点走去……

“……确认就是这个人吗?”

郭刚站在一堵土墙后面,他的一名部下刚刚把头探出去又缩了回来。他听到上司的问话后,点了点头:“没错,肯定就是他。”这时街对面在房顶负责监视的人忽然将一面绿旗向西面摇摆了三下:

目标开始向西移动。

收到这个消息,郭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对已经换好平民装束的几名部下说:

“你们两个,超前一步从别的街口绕到他前面;你们两个就跟在他后面,不可被他发现。”

四名部下“诺”了一声,离开了土墙。而郭刚则转身爬上一个高达二十丈的塔楼,在那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城西区。就他个人而言,他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将所有的事都尽收眼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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