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公布出来,飞飞总成绩正好排在班上第十,但曾芹改主意了,她觉得允诺飞飞的数目大了,先前那么允诺,是为了激励飞飞努力,后来她改主意,是担心飞飞一掷千金把那笔钱花光,给同学买昂贵的礼物,充气派乱买吃的喝的请客。小孩对钱没个数的,给他一半的钱就足够了,剩下的一半,曾芹对飞飞说,奶奶也不要你的,给你存着。飞飞当时就气了,说:“你说话不算数!”气昂昂一分钱不要。曾芹只好把钱放到飞飞房间,他也不碰它,任它扎眼地被弃置在书桌上。两天后钱不见了,曾芹还以为飞飞想通了。岂料不仅钱不见了,他人也不见了。曾芹说,你这老头讲不讲道理?你不也说那数目大了,不合适?杜德诠说,我当然说过,但我的意思是你开始就不该答应给他那么多钱,既然答应了,那就要照做。你这是出尔反尔,你没脑子吗?两人吵得厉害,倒忘了要同心协力想对策,如何把飞飞接回来。
接下来,杜德诠忧心忡忡,那颜青梅这回可遂了心,儿子主动跑她那边去了,不高兴坏了才怪,还能把飞飞还回来?飞飞不回来,他们老两口的日子怎么过?可是他们怎么才能要回飞飞呢?打电话给杜超,杜超是做不了主的。跟颜青梅谈?想也别想。杜晓晗接到父母电话,以她的判断,颜青梅不会就此把飞飞强留在那边。飞飞开学就上高二了,这个重要阶段转学,不合适,再者她也不会考虑不到转学手续相当不好办,如果杜德诠阻挠的话。但杜德诠认为,颜青梅为了报复,就可能做出不合理的事情。比如根本不办转学手续,找人通过关系让飞飞进入某所学校。这电话一说说了整整一个晚上,从黄昏说到凌晨。父亲在电话里抚今追昔,本来他意欲打个电话到杜超那边,问问飞飞何时返回,倒把初衷忘得干干净净。其实颜青梅倒没杜德诠想的那么有蛮劲,要把儿子不顾一切地留下。颜青梅见到儿子的确惊喜,惊喜之后,不知如何说话。坐在客厅里的飞飞身穿蓝色T恤和牛仔裤,个头超过了杜超,粗眉细眼。
这个基本上已算大人的孩子,让颜青梅感到紧张,好像他是一座山,正向她压过来。她注意到儿子在打量屋里的陈设,他的神态与其说拘谨,不如说是故作随意。儿子整个人的阳光青春,把一旁的杜超比得愈发灰暗。杜超是那么衰老,那么颓败,活脱就是他们夫妇这些年生活最形象的写照。颜青梅内心百味杂陈。这些年,颜青梅见儿子次数少得可怜,最近两年里,只有一次。她是怎么见到儿子的呢?都是去内地开会、出差或学习,抽时间坐几小时的长途车,去一趟飞飞学校,在学校跟儿子见一面。见到儿子,她既不能在飞飞面前表露对他爷爷奶奶的恼恨,也不能流露出无可奈何的低落情绪,那会引起儿子看不起自己,其实心里明白,即便她伪装情绪,飞飞也未必高看她。儿子对她的感情是越来越淡,她亦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的思念之心放淡,甚至在心理上做好最坏的打算。原先她想过,等飞飞上了大学,她要好好跟儿子谈一次,要让儿子明白真相。
但又如何呢,就能补偿她的痛苦?就能让飞飞的情感倒向她?想多了能把人的眼泪想出来,只好不想。儿子自己跑来了,这是颜青梅没想到的。她的脑子休克了,根本不能想事情。飞飞说,他就是想过来玩一段时间,她听了也只是“哦”的一声。当天晚上,杜超和颜青梅上床后,杜超想和妻子说点什么,颜青梅却一句话不愿说,倒头睡了。第二天,杜超带飞飞出门四处逛了逛,买了两件外衣。次日,杜超又带飞飞出门游玩。第三天,飞飞提出要自己出去,不要父亲带着。他对街道、车站过目不忘,方向也打得准,这一点,杜超十分欣赏,颜青梅听杜超说了也高兴。夫妻俩商议一阵,同意飞飞一个人自由活动。晚饭前飞飞安然无恙地回来。见他玩得开心,又没出什么事,杜超夫妇很是欣然。但餐桌上飞飞一句话,把杜超夫妇说懵了,飞飞说,他不想上学了。杜超和颜青梅面面相觑,学生厌学不是稀罕事,但飞飞脱口说出不想上学,让他们措手不及。颜青梅放慢了吃饭速度。杜超问为什么?这为什么当然是要问的,飞飞的回答简单,就是不喜欢上学了。
“你不上学,干什么呢?”杜超继续问。飞飞说:“学开车。”“然后呢?”“当出租车司机。”这回颜青梅说话了,她问:“一辈子?”“我没说一辈子。”颜青梅说:“即便半辈子,小半辈子,那也不行。”一句话,把儿子说痛了。飞飞变了脸色,赌气不说话。颜青梅也懊恼,她的话本可以说得柔和一些,不至于惹恼儿子,可飞飞不想上学的话多吓人。杜超看一眼颜青梅,做飞飞的工作,说他们知道当高中生是很苦的事,但再苦,也要忍耐,等等。他话没说两句,飞飞就不耐烦说,不用你唠叨。颜青梅抬起头:“飞飞,你这什么话?”飞飞不回话,一脸的不耐烦。颜青梅说:“你以为你十几岁一个小孩,人家会让你开出租?”颜青梅又说,“好,就算你能开,开烦了怎么办?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以后上哪儿找工作?”“以后找不到工作我要饭,行了吧?你满意了?”颜青梅眼泪猛地滚落下来。她一把抹掉泪珠,说:“你哪儿来哪儿去,别叫我再看到你。”飞飞也干脆,放下筷子,起身就走。杜超去拉飞飞,飞飞一把甩开他,力气很大。
杜超喊一句:“飞飞!”飞飞置若罔闻,昂然出门。杜超追到门外,叫住儿子,跟他解释他母亲不是那个意思。“管她什么意思,”飞飞说,“她叫我走的。”杜超黯然神伤:“你一口一个‘她’,‘她’是你妈。” 飞飞别过头,杜超两手放到儿子肩上。“儿子,如果你认为你妈不爱你,那可就太叫人伤心了。”飞飞看看杜超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杜超把自己的手收回。收回双手,他是那么痛苦,他明显感觉到儿子的轻蔑。飞飞去了杜晓红家。杜超把飞飞送上出租车,杜超回屋给杜晓红打了个电话。杜晓红说:“那就来吧。”杜晓红家里就她一人。杨刚到外地去了,瞪瞪还待在学校那边参加航模小组的活动。瞪瞪奶奶在瞪瞪到北方上学后,和老头子回了内地老家,那地方离杜德诠夫妇如今居家的地方七八百公里。春节期间,杜晓红要么在过年前,要么在过年后偶尔带儿子到外公外婆家住几天,或者到杜晓晗家里待几天,再把他打发回他奶奶那儿。总而言之,杜晓红过得跟过去一样洒脱,一样随心所欲。杜晓红见到飞飞,先就说:“小子,我可不赞同你跟你妈半句话不对付,就往外跑。”
每年春节飞飞都能见到杜晓红,对她倒比对自己的妈亲近,听了她的话,并不横眉瞪眼,反而低头一笑。杜晓红又说:“今晚住一晚,明天给我乖乖回去。”飞飞:“我就住这儿,等到瞪瞪回来。”“瞪瞪回来还得有个三四天。你住这儿,没人给你做饭也没人照顾你哈。我可不比你爸妈,会做好吃的饭菜。”“那你吃什么?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杜晓红呵地一笑:“你倒想得开,你咋不说你做好饭等我回来吃呢?”睡觉前,杜晓红跟飞飞又聊了几句,她问:“你该不是玩离家出走吧?先从爷爷奶奶那儿离家,再从你爸妈家离家。离家一般是十一二岁小孩玩的,你这么大了还玩这个,补课呀?”飞飞已换上了瞪瞪的休闲衣裤,手里拿本杂志无目的地翻着,对杜晓红的问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杜晓红继续说:“都上到高二了,何必功亏一篑?你要现在休学,以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划不来。我想啊,你说不想读书也就说说而已,对吧?你成绩不一直挺好的?咬咬牙,一举考上大学就好了,也就再坚持两年。两年么,快得很。”杜晓红点到为止,不多说。她犯得着啰唆这样的事么。晚上杜晓红洗漱完毕上了床,杜超电话打来了,说刚才跟晓晗打过电话,和晓晗分析了飞飞的心理,很可能是被杜德诠长期的密不透风的管束弄烦了,才有这么个冲动的举动。杜晓红听了一会儿,打断复述着电话会议内容的杜超道:“你和青梅是怎么想的?想把他留下来?”不等杜超回答,自己说下去,“依我看别折腾,过一阵送回去是正理。这么些年都挨过来了,就再忍耐两年么。我刚才和飞飞谈了几句,飞飞会回去的,我是说回咱爸妈那边,我保证。你们就别分析别操心了。
他在我这儿住两天,然后我劝他回你们那儿,然后你送他回爸妈那儿。青梅是怎么想的?”杜超被问住了,杜晓红听不到回答,说:“那我挂电话了,我困死了,要睡了。”杜晓红那头挂了电话,杜超仍在沉思。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必须想一想。这两天他说的话,胜过过去的大半年。说了这么多话,他不觉兴奋,只觉气虚,说那些话的,不像是他。当初,飞飞回不到他们身边,颜青梅伤心欲绝,不和他说话。她不说,他就陪着她不说。但颜青梅夜里常常哭醒,不仅自己哭醒,也把杜超弄醒。他醒来就伸胳膊去搂她,不管颜青梅怎么推,搡,掐,打,踢,他百折不挠。颜青梅就抱着他哭一场。两人开始说话,半夜里你一句我一句,回想过去,相互宽心,杜超说:“这辈子我欠你的。”颜青梅说:“你欠得再多,下辈子也不要你还,我再也不要跟你们家搭上关系了。”杜超流出两行泪,颜青梅也哭了。两人重新抱在一起,又开始彼此抚慰,说软话,像又谈了一次恋爱,然而是悲伤的愁云笼罩的爱。
后来两人的话少了。再后来,杜超身体连续出毛病,颜青梅逐渐担忧,两人把精力放在对付病征上,说的话也多是关于吃药治病的。这么些年,他做的是奇怪的父亲,颜青梅做的是奇怪的母亲。没办法。他们不曾讨论将来会怎样,好像将来不存在。他们也没料到儿子自己跑过来,他跑过来,和他们还没相互适应,就跟颜青梅发生冲突。母子冲突,他夹在他们中间,跟过去他夹在父亲与老婆中间一样,又成了夹心面包,只觉气闷,能起什么作用。飞飞在杜晓红家里住了两个晚上。他去到杜晓红家的第二天,杜超来看儿子,飞飞抱着个篮球正要出门打球,杜超问跟谁打,飞飞说自己打。杜超说,不反对我也加入吧?语气是讨好的。飞飞瞥一眼自己的爸,领头走了。父子俩到操场打了一小时球。
飞飞跑动了一会儿就有些气喘,这是高原,杜超提醒儿子悠着点儿,他自己活动开后,打起球来换了个人。飞飞来了劲,和杜超或对抗或配合,父子俩玩了个尽兴。打完球,杜超提议去买菜,给杜晓红和飞飞做顿晚饭,飞飞说:“不用,你回去给妈做饭吧。”杜超听儿子把颜青梅叫了妈,心里感动起来,说:“你晓红姑姑是个不太会做饭的,她平时一个人时就凑合。”“反正我们有得吃,你别管了。”“明天回家去吧。是我过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回去?”飞飞没说话,把皮球在地上拍得咚咚响。杜超说:“等瞪瞪回家,你再来晓红姑姑家这边住两天,或者请瞪瞪到我们家去,都可以。”次日下午,杜超到杜晓红这边,和飞飞又打了一场球,打完球,父子俩一起回家。途中他们买了菜,回到家里,一起做饭,饭做到一半,颜青梅回来了。
颜青梅进屋,杜超招呼了一声,声音是热烈的,这热烈好久没在这个家里荡漾了,飞飞也喊了一声“妈”。颜青梅脸色不见喜悦,但见僵硬,叫过飞飞劈头就问:“你拿了你晓红姑的钱?”飞飞脸上一愣。杜超说:“怎么了?”颜青梅说:“你问他。”原来杜超父子前脚走,杜晓红后脚进了家门。她跟朋友说好,当晚去朋友家吃饭打麻将,所以准备拿些钱就出门,拉开抽屉拿钱时,发现少了800元。杜晓红对钱本来是个没数的,这次因为飞飞过来,她专门在抽屉里放了1000元,也对飞飞说了,需要买个什么自己动手。但没想到,飞飞一拿拿走800元。如果只拿去个两三百,也罢了,拿走那么多,杜晓红不是心疼钱,而是担心飞飞有什么预谋,会做出什么事,所以不能瞒着,一个电话打给颜青梅。杜晓红只是通告信息,并不想夸张事态,可颜青梅气得要命。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气,她不明白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火气。进门质问儿子,飞飞被问之下,非但没有愧疚之色,反而一脸执拗,颜青梅火更大,说:“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就不行。”
杜超说:“先别急,有话好好问。”
杜超的“好好问”说出口,飞飞咬咬腮帮子,声音提高两度对他妈说:“你别把我当个贼似的审问。”
颜青梅微微一怔,说:“那好,我们心平气和地来说一说,你说吧,为什么要拿晓红姑的钱?”
飞飞:“她放在那儿,说好我可以用的。”“可以用,不是让你拿。”“我不拿怎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