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27岁,杜晓晗一直没遇到能和自己携手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子,恋爱谈过两次,第一次是大学四年级,跟一个哲学系的研究生。第二次是上工艺美术学院之前,和一个年长自己八九岁的男人。杜晓晗和第一个男友,是在大学里一次舞会上相识的。那个舞会上,杜晓晗穿了一件掺银丝的深紫色高领毛衣和一袭黑色摆裙,大波浪鬈发,带铜饰的黑色宽皮带搭在腰间,在舞场上显得靓丽夺目,艳压群芳。男生们争相邀她跳舞。无一曲空闲。杜晓晗与人跳着,注意到舞场边上的一个男生,他一直默默坐在边上,双手交叠支在颌下,眼睛盯着舞池,虽是盯着,却仿佛看而未看,眼神默然而忧郁。舞会进行一半,他都未曾起身,没邀请任何一个女孩跳舞。杜晓晗不知怎的,预感到这男生定会来邀请自己,为她伸出他没伸出过的手。
这预感果然下一支舞曲奏响之前,应验为现实,那沉默的男生站起身,穿过众人向她走来。他不但长相英俊,而且身材高大。她侧身而站,他的手迅速赶在其他的手之前,伸到她眼下。杜晓晗听到一个有些迟疑黏滞的声音说:“你好,请你跳个舞。”这个人叫王进。王进是哲学系研究生。他念着哲学,喜好的却不是哲学,而是围棋。他的性格也并非忧郁,而是比较内向。王进不喜哲学却又从哲学系的本科直读上研究生,只缘于本科毕业没个好去处,干脆直往上读去。他说话不多,说起话来也不太流畅,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有一种把握不准的迟疑,自然,他也没有某些文科生身上似为风流倜傥、实则虚荣自大的毛病,这倒是杜晓晗喜欢的。他们的交往前顺后不顺。不顺在于,当王进自然而然地想把他们的接触推进一步,由搂腰挽臂进入到亲吻和肌肤相亲,问题就来了。
第一次亲吻时,杜晓晗双唇紧闭,浑身紧绷得像刷了胶水。即便紧闭了唇齿的大门,她仍然感到紧张,烦乱得不可名状,还伴随着恶心与震惊,对方滑腻腻的舌头让她发抖,它是那样陌生而可怕,尤其是,有着一股不知羞耻的劲头,似在进攻又似在吮吸,这感觉太要命了。杜晓晗惊讶莫名的是,一个看上去那么不具备攻击性的男人,竟然有这么一条活跃而滑腻的舌头,她拼尽了全力也难以再坚持下去,在昏厥或是崩溃将她彻底压倒之前,她手上使了力,将他推开了。她推开王进,王进也不气恼,更不再接再厉地扑上来进取,反是一副悔恨自己冒进的样子,心上惴惴不安,脸上露出傻笑。杜晓晗装作抬手整理乱发,偷偷抹去他留在她唇边的一缕口水,心慌意乱地说:“对不起,我不习惯。”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手足无措。但只要身体分开,保持距离,杜晓晗就能恢复自如。
她左思右想不明白,自己何以对接吻有这种反应,看看身边那些有了男友的女生,哪个跟男友在一起不是得心应手水到渠成?她也在夜色下见过那跟男友相拥相依,忘情接吻的恋人,都那么浪漫甜蜜,浑然忘我,她为何就不行呢。她的障碍不只是接吻上,和王进相拥抱,身体大面积接触,她也有巨大的心理不适,好像是做贼心虚,是违章作案。是不是上初中时候的那件事情,——和李吉安在他家嬉笑打闹被逮住,受过审讯惩戒,那个艰难的长夜在她心里落下了病根?也不至于呀,事情过去多久了啊。后来,拥抱的障碍她几乎越过了,总也越不过的,是接吻。她怎么就有那么重的恶心和震惊之感呢?她不是喜欢这个英俊的男生的么。说到李吉安,当年那件事之后,他们渐渐成了关系最普通的同学。要说她的中学时代由此成了一个严酷的心理战场,一派冰封万里的清冷岁月,也言重了。
她记得她和李吉安“事发”的第二天,李吉安在课间问过她“昨晚有没有挨骂?”她举重若轻地敷衍过去。再下一天,他们却约定好了似的开始回避对方,相互不说话,都只和别的男生女生说笑。杜晓晗心里忐忑又沉重,她为何不由自主老去关注李吉安在和谁说笑,老去想他怎么不理自己了?这个男生真的在自己内心落下了痕迹?自己喜欢他?超出了同学关系的喜欢?她害怕了。如果真是那样,母亲的审讯就是有道理的了。她觉得心里塞着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过了两天,李吉安突然走到她面前,问她:“不理我了,为什么?”他挑明了来问,杜晓晗心跳得快蹦了出来。她紧张,李吉安也紧张,他们的紧张交互感染,杜晓晗声音都在打抖:“没有啊,这不在和你说话吗?”李吉安踌躇着,欲言又止,他的踌躇简直要把杜晓晗弄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有几个女生出现了,她们一边走来,一边叫喊李吉安的名字,杜晓晗如枪口下的动物望见了逃生之路,慌忙说:“她们叫你,我走了。”没用多长时间,他们的关系便有了新的定位:从要好的同学,变成了普通的、互不搭界的同学。像一枚棋子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跳得波澜不惊,跳得顺理成章,好像他们的关系原本就该在后一个格子里似的。当然了,李吉安作为一个白皙好看的男生,与他要好的女同学很多,失却了杜晓晗,还有其他人;杜晓晗也一样。可不管怎么说,他们轻而易举就把要好的关系丢开,是令她暗暗惊讶的。再过些时日,惊讶也不见了。许多事情,就这般被前无始后无终的时光挟裹而去,好比那句古诗所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即便她本身并非一只轻舟,时光之水照样将她带过了万重山。回到她和王进的事情上。杜晓晗需要时间,王进也善于等待时机。
过了半个月,他俩于夜幕下的校园散步,走到一条林木幽幽的阒寂小径上,王进把杜晓晗拥进怀里,又一次吻她。他的舌头倾巢出动,顶开她的双唇,塞满她的口腔。它进入了,与其说是它进攻得逞,不如说是杜晓晗主动打开门户放它进来的。可敞开了唇齿的门户,她立刻要呕出来,那条黏糊的、火热的吐着信子的蛇,在她口腔里上下搅动,它欢快,自得,心满意足,而她惶恐,翻胃,忍辱负重。她不知它不知疲倦地搅个啥,更不知这事何时是个终结。忍耐中,她试图与他呼应一下,根本做不到,只恨退避无路。她迈不过这个坎儿。一旦王进的嘴唇凑过来,她就浑身僵硬,不是僵尸胜似僵尸。每当这个时候,她便想不起他是一个英俊高大的人,是她喜欢的那种有些沉默腼腆的男子,她感觉到的他,只是一条打战的咝咝作响的舌头。她不想让他失望,不想打击他的欲望,可事实却是反复地拒绝和打击。王进再迟钝,也感受得到杜晓晗身体对他的不接纳。他们交往了三个月,连接吻这么个恋人间传情达意的基本动作,都搞成了一个久攻不下的艰深课题,遑论其他更进一步的行为。
王进倒有耐心,他把这视为杜晓晗羞怯性格、传统美德的体现,也可能是下棋练就了他一副不疾不徐的好脾气,从无冒进之举或失意的焦虑。可杜晓晗私下琢磨,越想越觉得跟王进合不到一起,问题似乎出在他的吻上,似乎又不是。不管是与不是,她决意中止这个关系。这想法一冒出,就成了拍板定案的决心。这一年,她面临本科毕业,王进也面临研究生毕业。王进毕业,有意到沿海一所城市的大学教书,也希望杜晓晗同去。他跟杜晓晗谈了自己的打算,杜晓晗垂首不语。王进声音黏滞地问:“怎么样,能不能考虑跟我一起去那边?”声音黏滞,是王进说话的特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嘴里半含着,一半送出,一半则在口腔里被融化了,让人听来不但拖沓,而且有些含混模糊。
自他吻过她之后,杜晓晗有了一个挥之不去令她几近崩溃的感觉:那被融化的字眼是他的口水腐蚀的,是被他嘴里丰沛的液体酸化的。真是令人不堪想象。杜晓晗说:“我不能考虑。”王进并无焦虑之色,以为她是开玩笑,或者以为她另有打算。他的神色表明,不论她打算什么,他都可以为她更改决策,只要两人在一起。杜晓晗硬着心肠说,“我们还是分开吧。我觉得我们俩不合适。”这下王进真是傻眼了,他在傻眼的情形下,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杜晓晗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她方才一句话出口,手起刀落斩断了他们的关系还能说什么呢。王进僵着。杜晓晗觉得自己像个刀斧手,这样的局面她承受不住,眼泪都快迸出来了。狠狠心转身飞也似的走了。一封信,了断了她的初恋。第二个人,叫奉江涛。是杜晓晗在广告公司工作期间认识的。奉江涛在动植物研究所工作,北方人,出生在江南水乡,考大学时考到地处西南的成都,大学毕业后就地工作。
他身材粗壮,一张肌肉结实的圆脸,浓眉短脖子,不像个搞研究的,倒像贩夫走卒或卖肉屠夫;不过仔细看,一双眼睛却是温和的,温和中还带点儿抑郁,嘴巴小而紧凑,显出内敛和自制。虽是搞动植物研究的,但胸中学养不限于动物和植物,而是政治经济社会人文皆有涉猎。杜晓晗被他打动,有这个原因,除这个原因外,还有他一头理不顺的乱发,似乎在永恒地诉说心中的苦恼。接触稍深,杜晓晗了解到,他的个人生活真可以用“苦不堪言”来形容,结了个苦多于甜的婚,有一个不识冷热只知管束的老婆,老婆相貌不行,学历不高,身体不好,养就一副提心吊胆的性格,提心吊胆表现在对丈夫的态度上,生怕别人掠走了自己的丈夫,又生怕丈夫身心闲置胡思乱想,所以一是对丈夫看管得铁桶似的,二是一应家务能加给丈夫就加给丈夫。丈夫不听从调遣,她就生;丈夫提出离婚,她就上吊。所谓身怀绝技,无往不利。当时杜晓晗与人合住一套房子。
每次奉江涛过来,遇着杜晓晗的同屋在,他俩就只能端坐说话,只有当那个同屋出门时,他们才能相拥相抱。而每当抱着这个苦恼的人,看着他身心疲惫之态,杜晓晗心里就生出深切的怜惜和爱意。他在她心中引起的情感是那么强烈,因为强烈,她越过了接吻的障碍,并且和奉江涛有了鱼水之欢。要说鱼水之欢有多大的欢乐,她并未体会到,只是以他的欢乐为欢乐,只要他快慰,她就快慰。杜晓晗想另租房子,为的是方便和奉江涛相会。其实奉江涛与她相会的次数极为有限,他无法随心所欲外出,和杜晓晗相会常常是中午。中午也没关系,以杜晓晗的心愿,只要见着他就好。
又是一个两人约会的中午,他们在杜晓晗公司附近一条小巷巷口会合后,走进巷子里他们经常光顾的一家面馆。馆子店面小,摆了三张桌子在店铺门前的街沿上,杜晓晗二人就挑了街沿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聊几句新闻。不一会儿堂倌把面端了上来,杜晓晗拿起筷子拌面,正待跟奉江涛说想另租房子的事,只见他脸色一变,说:“对不起,我要离开一下。”起身便走。杜晓晗没反应过来,冲他背影喊了一声,奉江涛溜得快如脱兔,一转眼不见踪影。杜晓晗正纳闷儿,一个面色微黄身材干瘦的三十多岁女人走了过来,一见此人,杜晓晗马上意识到这是谁,出了什么事,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举筷吃面。那女人一屁股坐到刚才奉江涛坐的位子上,盯着杜晓晗问:“奉江涛呢?”杜晓晗抬眼看了对方一眼,说:“刚才还在这里,可能有什么事儿走了。
”女人冷哼一声问:“你是谁?”杜晓晗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地问:“我可以知道你是谁吗?”对方直杠杠答:“我是奉江涛的老婆。”杜晓晗说:“噢,你好。要不要给你叫碗面?”“不必了。我问你是谁?跟他在这里干吗?他为什么要走,是做贼心虚吧?”杜晓晗说:“我姓杜,和奉老师在这里吃饭。”“我看你们不只是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