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靠岸一边的甲板上散步时,看到有三个男子站在岸上。柏油灯将他们的身影照得很清楚,不过其中并没有卖艺人。船靠岸的地点相当僻静,夜晚很宁静,而我们刚才讲话的声音很大,差不多是在喊叫,岸上的人应该可以听到。
我停下来,想看清楚他们三个人。这时其中的一人上前一步问道:“这艘帆船是叫萨马克号吗?”
“是。”我答道。
“那你是乘客?”
“正是。”
“你是哪的人?”
“我从德国来。”
“德国人吗?”那个人喊道,听他的声音判断,在此看到德国人,他感到很高兴,“如果太唐突了请原谅,请问你要去哪里?”
“艾休特。”
“乘这艘船吗?那你可要当心了!”
“当心谁?”
“当心船上的人。我们经过这里时,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偷听你们讲话。我们认识那人,他就是街头卖艺人努哈尔。”
“在船上,他曾想偷我的东西,但没有偷到。”
“这样的话,你真的该感谢安拉!但说不定会发生更坏的事情。”
“你们赶时间,着急走吗?”
“不。”
“我可以请你们到船上来一下吗?”
我把跳板推向了岸上,这时却有人在抱住它往回拉。那个人正是船长。
“你要干什么?”他喊道,但他刻意压低声音,好像不愿意让岸上的人听到,“谁才有请人来做客的权力,我还是你?”
“都可以。”
“不对,只有我。特别是他们,我已经听出这些人是谁了——”
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那三个人已经从搭好的跳板走到甲板上了。舵手看情况不妙,迅速消失在舱里。同样,那个服务员也赶快离开了。船长也不想见到这些人,如果来得及,他是很乐意消失的。但现在太晚了,他既无法离开,又不能把他们赶走。能做的就是赶紧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右手触摸心、口和额头,同时深深地鞠着躬,那幅度差不多和纳希尔的管家一样了。从船长的反应来看,这三个人,至少第一个身份肯定不一般。
那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体魄强健,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他上身穿着镶金边的蓝色上衣,下身穿着白色的肥裤,脚蹬黑色半高筒皮靴,腰间的红丝腰带上挂着一柄弯弯的腰刀,此外还插着两把用金子装饰的象牙枪柄的手枪。他的上衣外面罩了一件白色丝绸的长外套,颜色和质地与缠在头上的头巾是一样的。他长着黑色连鬓胡须的脸上,有一对乌黑的眼睛,此刻这对眼睛中闪烁着善意和探索的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他对船长不加理会,直接问候我:“安拉保佑!愿你今晚过得幸福!”
“祝你安乐健康!”我有礼貌地回敬到。
然后他的随从无言地向我鞠了一躬,我也躬身回礼。这时他才转向船长,厉声问:“你认识我?”
“很荣幸,我已多次瞻仰过尊容。”船长的回答充满东方色彩。
“对你来说,认识我并不是什么好事,刚才这里不是还有两个人吗?”
“那是我的舵手和服务员。”
“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Saadetak。我的水手都离船上岸了。”
“那两个人怎么不见了?他们去哪里去了?难道是回到舱里和老鼠做伴了吗?”
船长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是这样啊!我知道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马上把他们叫出来,要不然就对你施以鞭刑!”
他的手指向腰间插着皮鞭的随从。这个人很会显示自己的威严。船长称他为Saadetak,这是一种敬语,是“阁下”的意思,只有达官贵人才会被如此称呼。老船长赶紧跑到舱口去叫他的两个同伙。很快,那两个人回来了,他们毕恭毕敬地站在桅杆前,连腰都不敢挺直。那个陌生人招手,示意让我跟着他。舵轮处有一块地毯,他走过去后,对我摆手说:“到我旁边来坐,我们要开个会!来,抽一支我的欧洲雪茄!”
我在他的右边坐下了,第一个随从坐到了左边。这个人穿得和他差不多,只是简单了一些,而且他也带着一把佩刀。腰间插皮鞭的随从站到了一旁,看到主人向他挥手,就从身上取下一个皮盒递给了主人。这个人从中取出两只雪茄,递给我一只,剩下一只留给了自己,第二个随从已将火送上。其实,这些并不是上等雪茄,可如果这个埃及人要买,却要付出高额的价钱!但他就像一个刚刚把一块巧克力送给别人的孩子一样,看着我,期待我的表现,所以当我从鼻孔中把烟雾喷出来时,尽量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我这样,他很开心地问我:“是不是很香?”
“太棒了!”我夸赞道。
“你是做什么的?”
“每年我要消耗掉很多墨水,用坏上百个笔尖。”
“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学者,也有可能是个作家,是为了写一本介绍我们的书才到这来的吗?”
“猜对了!”我笑了。
“很好!很好!太令人高兴了。我也想写本书。”
“什么内容的?”
“关于奴隶制。”
“这个题材很吸引人。希望能早日见到这本书。”
“当然!但我这本书还没有题目。你知道的,一本书的题目,就好像一个人的脑袋。脑袋不好使的话,那做什么都会显得很愚蠢。可我要去哪里找一个聪明的标题呢?在这方面,你是内行,能否给我提供些建议?”
“世上有些作家书写的很好,但却找不到好标题,相反,有些作家随时能想出漂亮、精彩的标题,但是很难写出篇好的文字来。”
“有这种情况。那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语:长什么样的嘴,就说什么样的话。你明白吗?”
“是的。人们应不受束缚,顺其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写作也是以此为原则的。”
“那对于我这本书的题目,你有什么建议呢?”
“苏丹的奴隶瘟疫或者奴隶贸易和人道主义,怎么样?”
要是换成别人,这个建议肯定会让他大吃一惊,可是他却惊喜地一拍膝盖说:“有了,我终于有了!而且同时有了两个!这两个正是我所需要的,只是我没有想到。现在我还缺一个序。”
“应该还需要一个导言吧?”
“当然,总不能在序后直接写正文吧。要有导言然后才能论述奴隶制。”
“最后还要有个结尾。”我认真地说道。
“对,结尾也很重要。如果写不好结尾,就好像一匹没有尾巴的马。还有一点,如果我写完了,你知道谁能把它印出来吗?”
“目前还不知道。关于这个话题如果能经常讨论一下,或许我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出版社来。”
太奇妙了!就在刚才我的生命安全还在深受威胁,而在同一个地方,现在却正在进行着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谈话。这个人一上船就把船长给镇住了,对我而言,他就像是带有七条马尾的帕夏[ 帕夏分为三个等级,以身挂马尾的数量(一、二、三撮)来区分等级高低。
],现在他又跟我讨论他想写的一本书,而实际上这本书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呢。他能那样对待船长,我预感这艘船上可能要有暴风骤雨,可是和我聊天的时候,我都产生了那个船长根本就不存在的错觉。为什么这个人想要研究奴隶问题呢?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可他却马上就认真起来。
“这个问题我们当然还有时间再探讨,你不是要去艾休特吗?我也要到那里去。”
“真的吗?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说。
“和我们一起走吧,不要留在这艘船上了。”
“我也想走,但船长不肯把船钱退给我。我付的路费是到艾休特的。”
“退钱?为什么让他退钱?一定有什么理由让你必须离开这艘船吧?”
“这主要是出于我的安全考虑,但这件事我不想说了。”
“怎么了?”
“要不然我就要长期滞留在吉沙了,但我的时间不允许。”
“但我在这里,你应该说出来。在我不知道你已经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曾警告过你要小心这条船。对了,没有告诉你我是谁、是做什么的,就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我冒昧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也许你已经猜到了?”
他侧过身来,狡猾地看着我。据我观察,这个人并不呆板,很有活力并且是怀有善意的。东方国家常会见到那种懒散迟钝的子弟,他们故步自封,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眼前的这个人绝不是这样的,我很乐意和他一起旅行。
“你是一个军官?”我猜到。
“嗯!”他笑着应了一声,“不全对,不过你猜的有点关系。艾赫迈德·奥布特·艾·因塔夫是我的名字。”
艾赫迈德是“正义之仆”的意思。那这个名字是他出生时就用的呢,还是现在对他职位的称呼呢?我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然后他跟我解释说:“我也是船长,现在就邀请你到我的船上去。”
我看着他,很疑惑。他是船长,现在难道是要到尼罗河上游去运取山扁豆叶和橡胶?不,肯定不是这样!
“不相信吗?”他问我,“让我告诉你吧,总督的船长就是我的职务,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允许使用这个头衔。”
“总督的船长?其中有什么不一般的原因吗?”
“当然。那特别的原因和我要写的书密切相关。我很喜欢你,所以我可以告诉你。奴隶贸易已经被明令禁止,但现实中却并没有停止过。也许你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此在绝望中痛苦地挣扎。”
“我怎会不知道。不说别的地方,先说埃及吧,虽然贩卖奴隶已被禁止,但尼罗河上游每年会有四万名奴隶被运过红海。其中有一万六千名是运往其他地区的,而剩下的两万四千名则运来埃及。除此之外,还有四万六千名从尼罗河上或从陆路运往努比亚。也就是说,每年从四个港口和十四条陆路会有八万多名奴隶被运进这个国家。此外还有一点不能忽略,每卖出一个奴隶会伴随三个人的死亡,他们有的是在猎捕时被打死的,有的在运输途中就死去了。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艾赫迈德一言不发,只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就再告诉你,在君士坦丁堡的后宫,十到十四岁的女奴到处都是。别人只需花上二十块塔勒尔就可以买到其中任何一个,可就在不久前她们的价格曾是这个数目的八倍!到底有多少黑人在面临这样的灾难呢?但是那些端坐在大院公使馆中的人却说,奴隶贸易已经停止了!”
“先生,看来你很了解情况,甚至知道得比我还多、还准确!”他称赞道。
“这都是最保守的估计,曾经有人认为每年有一百多万人在苏丹的猎捕奴隶的过程中丧命。你一定要把这些数字写进你的书中。”
“安拉作证,我会的!但你要记好这些数字,如果我需要,还请你再给我重复一遍。不过我现在想继续我刚才的话,奴隶贸易仍在进行。会有很多运输奴隶的船从尼罗河上游顺流而下,很多警察巡逻船被派来查处此事。但那些船长和猎捕奴隶的匪徒们是一伙的,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蒙混过关。所以派一个执法正直的人进行监督是很有必要的,我就承担这样的职能,奥布特·艾·因塔夫,我的名字就是‘正义之仆’,明白了吧!除此之外,我还兼任总督的船长。虽然我才上任不久,但是所有的坏蛋们都认识了我,因为就算给我再多的金子,我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犯。我的船叫‘猎鹰’,船如其名,它和这种鸟一样快,并且会在猎物出现的第一时间冲上去。任何帆船、木舟或者皮筏都逃脱不了它的追踪,它的速度真的非常快。你有没有兴趣看看它?”
“我很感兴趣。”
“现在它就停在离此处不远的岸边。今天我一定要停靠在吉沙,晚上就出来在河岸上巡视,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看,现在我就有了这样的收获。”
“在哪?”
“就是这艘船。”
“这怎么会?今天它才从布拉客起航!”
“是的,现在它上面还没有奴隶,但我注意这艘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已经发现,有装载奴隶的设施在它的船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