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停鹭苑，豢龙轩。
慕容轩辕沉蛟斜卧在榻上，锦缎丝滑散落，衣衫半敞半掩，内里依稀露出的肌肤细腻如羊脂白玉。榻侧香鼎白烟如骨，抵死缠绵，一时三刻烧去的便是一面玉璧的价值。
迷醉的芬芳遍布室内，似乎也迷茫了视线，糊涂了头脑，遮盖了清明。沉蛟仰起下巴曲线起伏，精致的鼻翼微翕，手中拿着一颗鲜红的蜜酿樱桃往口中送。他吃的极慢，浓稠的蜂蜜顺着唇角慢慢滑入衣襟里，在幽幽珠光之下倒映出异样暧昧的色泽。
一旁慕陌慈垂手立着，神色沉静毫无波澜。从头至脚，整个人就像铺了棉絮的铁壁铜墙，既不伤人，也看不清城府几何。人由目散神，由肺腑散气，由肌肤毛孔发热而散性命精元。慕陌慈却能做到不散气不散性命，目不散神，融入万物。
此时的慕陌慈眼中却有一线光芒，尽管非常微弱——若不仔细查探，根本不会发现他的目光其实一直随着王爷的动作，以及那一滴金色的蜜缓缓移动。
那浅到昏黄的光华，也许就是那芬芳痕迹的倒影，也许不是。
慕容轩辕沉蛟终于吃完了罐中樱桃，意犹未尽般舔舔嘴唇，明明凉薄的唇线也带上几分丰润的亮泽。
“怎样？”沉蛟懒洋洋问。
慕陌慈沉声应道：“山中有异，所有问心组三部的探子一去不回。”
“香探呢？”王爷又问。
“香探没有动静，万里香的味道消失了，”慕陌慈说：“已是凶多吉少。”
万里香是整个暗流用金针将特制的药物刺入脏器内，依靠活人体热散发味道，再由一种特别培养的蜂鸟追缉，蜂鸟会根据香味所在的不同方位发出不同的鸣叫声，所以被叫做“香探”。
有香探在，万里内行踪皆可控，又何况区区伏屏山谷。
一旦消失，证明存活无望。
沉蛟若有所思颔首：“苏风呢？”
“苏风出入无碍。但是——属下什么都看不清，自始至终，唯见苏风入谷出谷，还有暗卫消失。”慕陌慈不动声色，决定隐瞒细节，免得年轻气盛的沉蛟再硬与之一较短长。
“还要派一组去探吗？”他问。
“不探了，这足够了。”王爷侧身执起枕边的一沓书信，换了个话题：“陌慈，听说灵霄楼主再现江湖了？” 说着，他漫不经心看着手中的书笺。
慕陌慈没说什么。
沉蛟自顾自道：“灵霄楼主于武林大会再现江湖，首次露出面目，据说其容颜风华绝代，衣袂翩翩，手执一枝春桃，共碾碎四千六百七十七把寒铁兵刃。他这次不仅召集武林群杰，还穿着“无面人”的斗篷，其意不言自明——现在暗流对武林暂时失去了控制，你怎么看？”
武林作为朝野之外的最大势力，既有黑暗一面，也有光明一面与之制衡。
据说灵霄楼主所掌管的灵霄楼，汇集黎瑾国所有极能之人，曾经是对抗在黎瑾国绵延数百年的“黑疆”的中坚力量，而“黑疆”就是由皇室隐秘控制的黑暗皇朝组织。
据说灵霄楼主多年前销声匿迹，传闻凌霄楼主已经身死，也有的说他在武学上超越了巅峰孤寂至死，或者驾船出海从此不问世事。
在灵霄楼主失踪之后，整个灵霄楼也就散了，奇人异士引入山林或各觅清净，再也不提对抗黑疆之事。
见慕陌慈似乎陷入沉思中，慕容轩辕沉蛟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二十年前灵霄楼主从江湖隐没。而那一年你入了慕容家——”
慕陌慈嘴角微抿：“想不到王爷还能记得五岁时的事情。”
慕容轩辕沉蛟把笺册往桌上一抛，轻笑一声：“哼，那年我得遇皇嫂，她三岁写成千古名诗《静夜思》，惊艳黎瑾上下……我怎会不记得。”言语之中男子凤眼斜睨，毫不掩饰其中深沉而渴望的光彩。
慕陌慈微微攥了攥手指：“属下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哼！”
慕容轩辕沉蛟忽然从榻上赤足走下来，踩着软毯一步步逼近慕陌慈，感受到对方紧绷的气氛，执掌“黑疆”的王爷眼中染了一抹锋利的刺探：“不知陌慈若与灵霄楼主相遇，孰赢？”
慕陌慈单膝跪地拱手，深深俯下脸庞：“如果灵霄楼主要对王爷不利，陌慈愿与其同归于尽。”
“你的忠心，真是日月可表。”王爷略为倾身，把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捺在叱咤黑暗皇朝的男子肩上——轻轻一触，却似给对方肩上压了千钧的重荷。
“陌慈大哥，你说，你是不是忠诚于我？”慕容轩辕沉蛟逆光眯眸，在慕陌慈耳边低喃吐息，指下男人的肌肉瞬间绷紧，一阵灵魂上的颤抖一路顺着心口传到肩头。
“是。属下愿为王爷万死不辞。只是，莫要再称呼陌慈为大哥了，陌慈担当不起。”陌慈深呼吸，尽全力平静回道。
“好个万死不辞……”王爷的笑容高深莫测，把两人的距离愈加拉近，气息柔如春风，微启双唇上的温度几乎碰到慕陌慈的耳廓：“好你个万死不辞……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恶心呢？”
对方瞬间灰暗的眸子带给他巨大的愉悦。
“别跟着我。派问天组去调查这个所谓的灵霄楼主。在我沉蛟的势力面前，苏灵霄就是个不如豚狗的畜生罢了！”说罢沉蛟大笑拂袖而去，长长的睫毛遮住冰冷的瞳仁，一转身黑发如网，织出一张遮蔽苍穹的绝望青幕。
“属下知道了。”慕陌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没有恨意，没有悲恸，也没有消沉倦意。
只有麻木到宠溺的平静。
——就是“宠溺”。
沉蛟走出几步，忽然觉得心里空落，重重推门离开豢龙轩，穿过长长的回廊去府内温泉沐浴。
一路上有几波暗卫跪在走廊两侧，在他经过的瞬间得到一个又一个指令。
“相霭，让齐汾府衙把榜发下去。”
“属下得令。”
“宋衷，你接替吴佞，提调新一批问天三组。”
“是。”
“魏溪，停鹭苑今日改为藏翠苑，置办最好的女眷仪仗，把豢龙轩旁边的院子布置出来。”
“得令！”
是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譬如接近苏风，接近那只狐狸。
特别地，他步伐比平时更快，以让自己不去看留在豢龙轩内男子的表情。
什么叫“知道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你就别再在我面前出现，畜生不如的下贱家伙，让我使唤着都觉得恶心！！！！
……
男子俊眉微锁，渴望了二十年的一切越来越近，也许仅仅是因此才心绪不宁吧。
沉蛟幼年时得遇芙菲，对这位左相之女的才华容姿惊为天人，至此念念不忘，爱极了她的慧黠与淘气。即便那女子已经成为帝王之妻，也常在深宫传出她又尝试各种新奇古怪的点子了。
他一生心系比他还小两岁有余的皇嫂，这点始终不变。然而，不知为什么，只要每次狠狠践踏慕陌慈的尊严，都会给他异常的峥嵘快意。
不，他更该为自己即将颠覆一切而快乐——皇兄皇嫂依偎而坐的那份温和与甜蜜，即将被撕碎！！太过仁慈的帝王，只会让黎瑾越来越没落，他不配拥有那个女人，也不配拥有这片疆土！！
男子为自己的计划感到残虐般的满足：“可恶的慕容轩辕昇龙，竟然要取消黑疆制度——我慕容轩辕沉蛟平生最恨得而不知的人。”
“君臣佐使，位次难以逾矩。既然如此，就让黑疆喧宾夺主，覆盖万里江山吧。”
灵霄楼主出现了！！
灵霄楼主要再组灵霄楼！！
灵霄楼再度站在了黑疆的对立面！！
黑疆之主慕陌慈向皇帝请兵镇压，皇帝却没有准许，还下旨黑疆成员不得入朝，以此削弱黑疆的力量！！
种种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武林都陷入极大的震动鼓舞之中。
灵霄楼主没有抛弃武林！他只是潜心修炼二十年，这次回来再与黑疆势力决一死战！
他甚至以真面目示人了！果然所有蒙面之人都是美青年或者美中年！
对于生性洒脱的江湖人士而言，如何欢喜、振奋足以用一言以蔽之；
千言万语，却道不尽二十年辛酸。
万语千言，也道不尽整个武林对“黑疆”的憎恨与恐惧。黎瑾国之前也有类似的皇家势力，占据一部分武林力量，然而从未有黑疆这般残忍酷戾，泯灭人性。先前还有灵霄楼主带领一干异士与之抗衡，自从灵霄楼主消失之后，“黑疆”彻底掌控了江湖世界，行事凶残，完全把江湖当做皇室玩物，不仅正道萎靡，就连其看不顺眼的所谓“邪道”也被赶尽杀绝，一时间人心惶惶。
腥风血雨之下，江湖人士群龙无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在无数位正派首领牺牲和数百个小派被残暴屠杀之后，正义的一方对抗“黑疆”热情满满燃殆，变成一片死灰，所有事情都被黑疆提线操纵，再无自己意志。
然而，二十年后，那个人重新出现了。
还记得那日，武林大会再度召开，众派代表汇集在狼皋山之上，木然地等着自己被他人摆弄的命运。武盟形同虚设，之前十余届武林大会都有黑疆副主“无面人”一手掌控，而这一日却有些不同。
狼皋山上，一人从云中落下，踏风而来，足尖轻轻点，便稳稳落在武林大会盟主椅背上。只见他长身玉立，款款披着“无面人”最有代表特征的灰袍，拈一只粉嫩春桃。不见铁马金戈，寒刀饮血，只有面如冠玉，双眸如星。
面对数千名武林中人，那人轻敛衣袂：“在座群雄，何人上前问我桃花枝？”话语虽轻松随意，却带着不犯之威。
虽然“黑疆”无道，江湖近年萧条，当场也有数位在武学上登峰造极之辈，他们在内力灌注之下，拈花摘叶也能伤人于无形，所以对那人执花之姿未放在心上，只是在心中暗喜“无面人”身死，却又隐隐担心武林的未来会飘零至何方。
“老夫愿领教。”一名白髯白眉的清瘦老者跃上半空，一枝竹杖已经在手！
败！
“老王，谁叫你轻敌！”一个剽悍汉子清叱一声，提斧攻上去！
败！
败！败！败！
半个时辰过去。
无一人能走过三招。
明明是招式交接，却似兵败如山倒！！
点到为止，不伤分毫性命，却让人再无战意。
众人这才大惊失色：“你，究竟是谁！！！！”
执桃花者朱唇轻启，只说了四个字：“灵霄楼主。”
四字一过，在场群雄齐齐跪倒，山呼灵霄之名：
“灵霄楼前，山海无色！！”
“请灵霄楼主携领江湖对抗黑疆，为苍生造福！！”
有些铁骨铮铮的大汉，眼中甚至闪出了泪光。
星星之火，迅速发展成燎原之势。
这不是一颗划破黑暗的流星，而是真正的启明星！！
灵霄楼主，是整个江湖的救赎！！
所有的武林人士都被蒙蔽了。
谁也不知道，在这位武林的希望家中，锁着一个能毁灭整个位面的“焰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