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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5)

亩产一万斤、三万斤、十万斤粮食的消息在报纸的头版头条被不断刷新。一株棉棵开一千朵花、南瓜长成磨房大、黄豆剥开后饭碗盛不下……满天都是人造出来的“卫星”,到处都是谎言,虚假,欺骗,没有脑子的狂热。

一位在国内享有重望的科学家发表文章,激情洋溢地说:“土地所能给人们的粮食产量碰顶了吗?科学的计算告诉人们,还远得很!”“把每年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植物利用光能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给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就不仅是现在的两千多斤、三千多斤,而是这个数字的二十多倍!”

既然科学家都这么说了,说明地里还有潜力可挖,亩产十万斤远远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农科院怎么办?别人的卫星都上天了,农科院的卫星在哪儿?一个小工人大胆站了出来,宣告他种出了有颜色的棉花,方法是下种前用颜料把棉籽涂一涂。在农科院为他召开的“彩棉鉴赏会”上,人们尽情欣赏一小块试验田里五彩缤纷的棉花,憧憬几年之后中国妇女的服装会呈现孔雀般的斑斓,而全世界的棉花进口商会排成长队,手捧着飞机大炮的订单来换取这种来自天然的美丽纤维。

然而有一个人在鉴赏会上犯了癔症,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两腿抽筋,踉跄欲倒,最后居然是泪流满面。他对着涌上去抓扯他胳膊的同事们叫喊:“这是童话!可我们都是成年人!”

乔六月又一次被逐出会场。他被宣布为“右派”的同时,有一个附加的称号:跳梁小丑。人们甚至认为,他总是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发难,不是因为他手中握有真理,而是他的表现欲望太强,他要抓住每个机会表现出他的清高和脱俗。

“跳梁小丑?这是你的罪名?”杨云捞光了盆里的小鱼,把污水倒进阴沟里,回头看乔六月,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忍俊不禁。

乔六月耸耸肩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你够傻的。”杨云重新换一盆清水淘洗那些鱼。

乔六月捞起一块尿布,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不能确信:“我应该是洗干净了吧?闻起来是干净的味道。”

“再用开水烫一遍。”杨云指挥他。

乔六月笑着摇摇头:“过几天我们到了农场,恐怕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我的女儿要习惯带细菌的环境。”

杨云停下手:“对了,给宝宝起名字了吗?”

“起了。乔麦子。”

“哦!”杨云惊呼一声。

“陈清漪的建议。她说女儿喝到的第一口奶水中有乔麦的味道。”

杨云撇了撇嘴。这就是乔六月夫妇骨子里共有的浪漫。她感觉到了,因而不无嫉妒。

送走了这一家三口,杨云用抹布、拖把、碱水和肥皂把家中里里外外洗涮一遍,打开门窗通了很长时间的风,还早早地贴上了过年的窗花和春联,算是彻底消除了外人落脚过的痕迹。她把罗想农叫过去,嘱咐说:“爸爸回家,不准提家里有客人的事。”

她直直地盯视儿子的眼睛,强调:“一个字都不准说。把这件事忘掉!”

这不太容易,毕竟在这个家里诞生了一个婴儿,罗想农有时候还会梦到婴儿像一只青蛙一样飘浮在水塘里,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儿。可是罗想农知道,妈妈不让他说的事情,那就是不能说,说了妈妈就会更加不喜欢他。

春节之前十多天的一个下午,父亲罗家园突然回到家中。不久之前他还来过一封信,说是征粮工作不太顺利,也许春节都要在下面继续工作。现在提前辙退,是因为当地的公社书记之前虚报产量,导致县里加大粮食征购数目,愤怒的农民围堵到书记家中,把他打得半死。夜静人深时,书记想想两头都不好交待,愧对上级也愧对乡亲,里外不是人,干脆一死了之,就跑出门投了河。惨剧一出,人心浮动,征粮工作组一时呆不下去了,先辙回来再说。

“逼人太甚了。”杨云拎着罗家园的脏衣服,一只手伸出门外,脸转开,哗哗地抖着,把沾在衣服上的浮土草屑抖出去。“我听说乡下饿死不少人了。”

罗家园的胡子好久没刮,从下巴到鬓角连成乌糟糟的一片,人显得胖了,面色却是萎黄,有一种蜡样的透明。那时候罗想农还不明白,这样的虚胖其实是浮肿。罗家园身为征购工作组的成员,自己反饿出了肿病。

他显然情绪不好,绷了面孔斥责杨云:“你不要散布谣言好不好?谁饿死?你看见了?”

“我是没看见,可我听说了。你别忘了我是兽医,跟农民打交道的人。”

“谁在跟你瞎说八道?你把这个人说出来。”

杨云把抖干净的衣服卷起来,重重地扔进洗衣盆。“你们共产党的人怎么是这样?眼鼻子下面的事,从来不承认,不肯正视事实。”她的嘴角掠过不屑。“你有没有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色?你都成了这样,农民能好得了?”

罗家园果然走到房门口,朝挂在立柱上的小圆镜里看了看,摸一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他把牙齿咬起来,眼睛里闪过去一种悲哀,还带了一点决绝,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意思。

“国外反动派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国内阶级敌人蠢蠢欲动,杨云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场。”他转过头,顺口就说出这句话。

杨云低着头,往洗衣盆里舀水,又转身去拿搓衣板和肥皂,把袖子挽起来,腰间扎上一条蓝布围裙,准备对付那堆脏得看不出布色的衣服。她没有回答罗家园的话,但是她一侧的嘴角始终往上翘着,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不在乎。她的整个姿态,都在跟罗家园形成抗拒,或者说,一种故意的反叛。

罗家园软了下来。每逢杨云摆出这种决绝的姿态时,先退让的总是罗家园。并不是惧怕,确切地说,还是忍让和怜爱。他没有嗅出这个家里一丝一毫的异样气味,没有察觉出杨云身上正在聚集的某种危险,某种疏离和敌视的东西。撇开跟杨云的言语冲突后,罗家园把他带回家的那只帆布袋拎起来,得意地拍在桌子上,招手唤着两个孩子。

罗卫星放下他抱在怀里当玩具的一个装注射液的纸盒子,扎撒着两只小胖手,嘴巴嘻开,挂着亮晶晶的口水,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每逢罗家园从乡下回家,表示最热切欢迎的总是他——父亲的帆布袋里一定会有好吃的东西。与两岁的罗卫星相比,罗想农就要矜持一些,他故意拖延了几秒钟,边走还边往杨云那儿瞄一眼,留心着母亲的态度。

罗家园打开包,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一手巾包花生,一小口袋炒熟的黄豆,几块渗出糖霜的柿饼,一串风干的麻雀。他说麻雀是他用鸟枪打的。他把麻雀串翻开,把嵌在胸脯里的一颗颗细细的铁砂指给罗想农看。他还弯下腰,附在罗想农的耳边说,花生是他从一个老鼠洞里扒出来的,老鼠偷回了花生还没有来得及吃,这叫“鼠口夺食”。不过他已经把这些花生洗过,晒过了几个太阳,不会有毒。他眨眨眼:“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

他笑眯眯地拿起一块柿饼,掰开,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故意把金红色的粘丝拉得很长,也把美食之前的期待过程无限地延长。之后,他把掰开的柿饼分给两个孩子。给罗想农的那块稍稍的多了一个角。他侧过身来,挡住了杨云的视线,示意罗想农赶快把那个角咬掉。

任何时候,父亲对罗想农的偏爱总是不由自主。

柿饼上有一股父亲的体味,那种罗想农熟悉的油腻和汗腥的味道。柿饼大概在他身上藏得太久了,摸起来都有点热乎乎地暖手了。

罗家园弯着腰,手笼在棉袄的袖子里,脸上浮着笑意,像一个普通的溺爱儿孙的农民,眼巴巴地望着罗想农小口地咬那块柿饼。他的喉节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中上下滑动,口腔里发出不自觉的吞咽的声音。他抬眼看罗想农的时候,额头蹙起来,挤出几道很深的皱纹,深得罗想农的小指尖尖可以捅进去。他的脸肿着,眼睛却瘦得抠了,笑容下面藏着疲惫,说深了,还有一点恐惧和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的前景会是什么样。国运的艰难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他也得撑着,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

罗想农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愿望,要把乔麦子出生的事情告诉父亲。也不是告密,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就是要对父亲说点什么。

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啊掏啊,掏出来一只粉红色的婴儿软底鞋,面子和底子都是绸缎缝成的,浅浅的鞋口,沿边有一圈精致的交叉绣,鞋后跟上还缀着两根粉绿的丝带。这只小鞋子躺在他手上,小得就像一只粉嘟嘟的耳朵,或者说,是洋娃娃的饰物。

乔麦子出生后的第二天,杨云心血来潮,从箱子里翻出母亲留下的遗物,剪开一块粉缎软垫,缝了这双小巧玲珑的婴儿鞋。陈清漪觉得小鞋子太可爱了,舍不得糟踏,只让乔麦子穿了半天,到晚上就脱下收了起来。乔家人临走之前,罗想农藏起其中的一只鞋子。

很多年之后,他一直在心里回忆和反省当初的动机:他为什么要藏那只小鞋?又为什么在父亲回来的当天就把鞋子交给父亲?他想要制造什么?又或者说,从事情中得到什么?

什么都不是。他那年才七岁,对成年人之间的复杂游戏完全不能知晓。他不明白杨云和乔六月之间曾经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罗家园心里对乔六月有着什么样的戒备。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懵懂沉默的七岁孩子。

然而每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有他潜意识的因由,否则就只能把一切事物归结为偶然。罗想农藏起小鞋子是偶然吗?他对父亲展示这只鞋子是因为好玩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有许多的事情,藏在黑暗之中,在心灵的一个极端隐秘的角落,沉睡和发酵。我们试图从心里拎出它们时,才发现它们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无论如何剥落不开。我们可以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可是我们无法把手术刀伸进自己心里,割开一个伤口。

罗想农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他曾经答应过杨云,什么都不对父亲说。他违背了诺言。

那天晚上,杨云和罗家园关着房门争吵了一夜。有几次杨云拉开房门要冲出来,又被罗家园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拉扯回去。罗想农蜷缩在外屋床上,听见罗家园拍桌子的声音,也听见杨云啜泣和抽咽的声音,床板和身体撞击的沉闷的声音。他听到杨云在叫嚷:“信呢?信呢?你偷了那封信!”听到杨云在喊:“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强盗!不准你碰我!”

罗想农翻一个身,趴着,把粉红色的婴儿鞋紧握在心口,感觉四肢冰冷,感觉小腹胀疼,尿液又要忍不住地喷涌而出,感觉屋子里是从未有过的黑暗。

第二天杨云从房中出来,头发披散着,眼角边有一块青紫,衣服没有扣住,身上带着热烘烘的被窝气,脸色却是寒意凛人。她走到罗想农的床边,一把掀开他的被子,用冰霜一样的声音说:“叛徒。”

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罗想农簌簌发抖的身体,她嗅嗅鼻子,鄙夷地:“你又尿了。真可耻。”

罗想农翻身对着墙壁,无比羞愧地哭起来。

他记住了杨云掷给他的这两个字:叛徒。对于七岁的罗想农,这个字眼实在过于沉重,它顶在罗想农的脑袋上,压迫着他,像章鱼的脚爪一样箍紧他,令他在杨云的面前永远自卑,也永远丧失了正面对抗她的勇气。

从此以后,他只能是母亲的奴隶。他必须跟随她,服从她,无论她看他的目光中有多少冷淡和鄙薄。因为,他用一只粉红色的鞋子,划开了他和母亲之间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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