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这一天,艾晚的爸爸艾忠义从福建出差回来了。
冬至在青阳本地算是个大日子,从冬至这一天开始“数九”。民间有一首“数九歌”,艾晚从艾早的奶娘胡妈口中不上一次听到过:“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冬至这一天,天开始大冷,人都把手插在袖筒里不肯伸出来。到数完九个九,河边的杨柳树就要爆出新芽了,大雁飞来了,漫长的冬季就算过去了,你说这一天重要不重要呢?
还有一句话也是胡妈教给艾晚姐弟们的:干冬湿年。就是说,冬至这一天如果不下雨,春节保准没有好天气;要是下雨了呢,过年就好过了,就是日头明晃晃的艳阳天了。总之在冬至和春节这两天,雨水只下一次,轮着你就轮不着它。胡妈信誓旦旦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灵着呢,她验证了几十年,次次不落空。
冬至一大早,艾晚和姐姐艾早起床,衣服扣子都来不及扣,先开门看天气。天当然是不好,残雪也还没有融尽,四处灰蒙蒙的,随时随地都有雨雪飘下来的架势。艾晚盼着雨赶快下来,雨下过了,春节就不会再下。跟冬至比起来,春节当然更重要,因为小孩子们要穿新衣新鞋,要上街看龙船花灯,要放炮仗,点烟花,还要串门走亲戚,要是老天不帮忙,弄点雨呀雪的,那不是太煞风景了?
上高中的姐姐艾早一边抬头看天,一边虔诚地念叨:“下雨下雨下雨……”
八岁的小学生艾晚挤在她的胳肢窝里,鹦鹉学舌地跟着她重复:“下雨下雨下雨……”
妈妈把冻成鱼干一样的毛巾摁进热水盆里,没好气地喝斥两个女儿:“还下雨?再不出太阳,家里都要上霉了!”
胡妈在她家里磨了芝麻,搓好了一大碗猪油芝麻馅心,送来给艾晚妈妈包汤圆。自从艾晚三岁进幼儿园之后,胡妈就离开艾晚家,打理她自己家的箍桶店去了。可是她奶大了艾早,又一手带大了哥哥艾好和小妹艾晚,跟艾家有感情,隔三差五地要过来看看三个孩子,送点吃的啦,帮忙缝个衣服鞋啦,拆洗个被褥蚊帐啦,好像艾家的老亲戚一样。青阳人家的习俗,冬至这天要吃汤圆。那时候青阳人的生活中还没有超市,没有花样繁多的冷冻食品和真空装食品,想吃点稀罕东西就要自己动手做。妈妈要上班,如果胡妈不送馅心来,她是没有时间精工细做的,她会马马虎虎地拿冷水和了糯米粉,搓成一个个实心汤圆,煮熟了让三个孩子蘸上白糖吃。
蘸白糖的实心汤圆和香得让人打喷嚏的芝麻馅汤圆,那真是不好比。
艾晚放学回家时,妈妈刚好也下班回来了。她说是因为过节,局里提前下班。她从一个白瓷坛子里倒出事先舂好的糯米粉,招呼艾早和艾晚洗手,帮她包汤圆。艾好照例不参加,他是男孩子,男孩子不做家务事。
妈妈揉米粉,捏出差不多大小的实心团,一个一个排列在桌上,再由姐妹俩把实心团在手心里转啊转的,转出一个小碗形状的坯子,然后拈一个馅团放到坯心里,再窝在手里转啊转,把小碗转成小圆球。
艾早手巧,她手里转出来的汤圆,一个个粉白滚圆,表皮亮晶晶的,水滑水滑的。艾晚的手笨,芝麻馅总是被她捏破,掺和到米粉中,白汤圆成了花汤圆。而且艾晚的汤圆总有一处地方闭不拢嘴,这样的汤圆往锅里一下就会破,需要艾早接过去重新加工。
艾早很不耐烦艾晚:“走开走开,我一个人能够做出来两个人的份。”
艾晚不肯走。妈妈也不同意艾晚走。她说艾早是姐姐,妹妹不会就应该教妹妹,不应该厌烦她。妈妈还说:“女孩子要是不学会做家务,将来嫁人都嫁不掉。”
艾早就对艾晚做鬼脸,嘴巴一撇一撇的,弄出很鄙夷的样子,好像艾晚真的是一个嫁不出去的笨女孩。
爸爸艾忠义就是在这时候进了家门。他穿着一件有四个口袋的藏青色的中山装,衣服的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了亮,胸前的扣子掉了一颗,下摆处还勾破了一个洞,洞边飘拂着丝丝缕缕的线头,四方脸上胡子拉碴,头发油腻腻的,嘴唇干得脱皮,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劣质烟草和乱七八糟食品混合的气味。他左手里拎着一个旧得不成样子的、拉链只能够拿别针锁住的帆布旅行袋,右肩上背着比较新的一个深灰色人字革的公文包。不用打开看艾晚就知道,旧旅行袋里放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从出差地点买回来的土特产品,新公文包里则装着他的工作证、出差介绍信、差旅费发票、购货合同、发货单、车皮调拨单……等等与公事挂钩的物件。
现在大家知道了吧?艾晚的爸爸是个采购员,为青阳供销社工作,终年到头要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在外面出差,南来北往地看货接货,大到木材化肥,小到针头线脑。一九八一年的冬天,“改革开放”才走了小小的一步,物资紧张,大部份的日常用品凭计划分配,想要在数量上和品种上稍微的丰富一点,得凭采购人员灵活的脑袋和三寸不烂之舌。而艾晚的爸爸,他就是青阳供销部门最有本事、在全国各地最能够兜转得开的功臣人物。
每回出差回来,爸爸总忘不了从他的旧旅行袋里翻出来一两样稀罕东西,让三个孩子小小的高兴一下。这也是爸爸弥补自己常年在家庭中缺席的方式吧。艾晚能记得起来的,他带回来过东北的大松子,四川的灯影牛肉干,广东的香蕉,还有内蒙古的奶干。可惜的事情是,每回他亮出礼物的过程,总是以艾晚的欢呼声开始,又以妈妈的抱怨声结束。你比如说吧,松子很香,但是太硬了,活生生嘣掉过艾晚的两颗乳牙。妈妈说幸好是乳牙,掉了还能长,要是现在长出来的牙齿嘣掉了,那可怎么办?补都没法补。灯影牛肉干倒是有营养,可那东西哪是人吃的?一粒就足以麻翻舌头。香蕉带回家时还是青的,梆硬梆硬的,爸爸说捂在米桶里能熟,然而妈妈捂了半个冬天,香蕉皮都捂成了黑色,拿起来仍然能够当铁棍使。奶干呢,看上去雪白诱人,拿起来一闻,哎呀,那股子羊膻味,简直让人吐。
有一回爸爸带回来的是北京的大盘柿,也跟那回的香蕉一样,梆硬梆硬,青绿青绿。妈妈怪他又做了冤大头,没长熟的柿子怎么能吃?青阳本地也产柿子,得等它们红到透亮,软成棉花,才能进口呢。爸爸坚持说他看见北京人拿小刀削了青柿子皮吃,咬苹果一样咬得嘎巴脆。他不顾妈妈阻拦,试着削一块放进嘴巴里尝,一尝就眯着眼睛叫起来:“甜!好吃!”
他把削下来的第二块塞到艾晚嘴巴里,艾晚吃了,果然甜,还脆,还鲜美。原来柿子也有削了皮嚼的品种。
又有一年冬天爸爸从沈阳回家,临上火车买了一包冻梨塞进旅行袋,结果可想而知,半路上梨子化了冻,烂成一包果酱似的污糟,把袋子里的衣服都洗漱用具悉数泡进去,回家让妈妈好一通抱怨,因为她要为爸爸的这个错误花上整整半天时间做清理工作。
不管怎么说,每次爸爸回家,哥哥和姐姐是怎么想的艾晚不知道,反正对艾晚来说,这一天就是她的节日。青香蕉也好,青柿子也好,如果不是走南闯北的爸爸,青阳这样的小城市里起码要延后十年才能够看得到。
也所以,爸爸刚刚在门口一露面,艾晚就开心地发出一声叫,不顾手上的糯米粉和芝麻油,鸟儿一样地扑上去,抢着帮爸爸拿旅行袋,拿公文包。
爸爸夸张地大惊小怪着:“哎哟,哎哟,我家艾晚真乖噢,真是个勤快的小姑娘噢!”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去看妈妈,期待她的一个笑脸或者问侯。
妈妈却皱起眉头,扎撒着一双沾满糯米粉的手:“怎么脏成这样啊?快把衣服脱了,洗脸洗手!艾好呢?给你爸爸打盆热水去。”
坐在炉子旁边的艾好听见叫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抬头,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一本关于哲学小原理的书,笨拙地起身,去拿墙角三角架子上的搪瓷洗脸盆。走过炉子旁边时,他眼睛直直地往前看,差点儿被脚底下的火钳绊一跤。
艾早嘴快手快地说:“算了算了,别喊他了,我来吧。”
她飞快地在抹布上擦了一下手,一阵风般地旋过去,拿洗脸盆打了热水,又拿了毛巾和肥皂,端到爸爸面前,搁在一张小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