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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容博 (1)

【一】

第一次见到容博,是在一个衣香鬓影的场合。

婚宴盛大而隆重,所有的来宾衣冠楚楚。新人相携踏入殿堂,在无数鲜花与烛光的环绕中,如同一对神仙眷侣。晨珏喝了太多的香槟,胃里很难受,胸口发闷。当她伸手又去拿一杯时,不小心带翻酒杯,结果香槟洒在了容博身上。他并不是那种很惹眼的男人,但是风度翩然,有一种妥帖而微妙的气质。

表面上看去,他是彬彬有礼,其实他有一种难以觉察的疏离冷漠,就仿佛整个世界其实与他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而他,只站在玻璃后冷漠地俯瞰着众生繁华。

意兴阑珊,或者,偶尔会兴味盎然。

晨珏并没有被他吸引,同样——他也没有。

但他们颇谈得来。婚宴结束后他送她回去,在公寓楼下,或许是香槟的缘故,或许是车内音乐的缘故,亦或者是楼隙间那一点淡淡月光的缘故,道别时她突然吻了他,他在第一秒钟有些意外,但旋即回吻。他技巧实在娴熟,她无法把持,事情就发生了。

晨珏并不后悔,她已经打算把这一意外事件当成One night stand。

但他们还是同居了。

其实也算不上同居,他偶尔会给她打电话:“晚上有没有时间?”

晚餐、听音乐或是去看小剧场话剧。在黑暗的剧场内,他们并肩而坐,无声地看舞台上的戏剧人生。他们甚至开车去很远的郊区吃农家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城灯火,明亮的霓虹滟滟的光流淌在两人脸侧,仿佛漫天烟火溅落。

她从不曾想念他,但偶尔也会给他打电话:“今天有没有空过来?”

他在繁华的市中心有一套公寓,晨珏去过几次,他偶尔也会到晨珏的公寓里来。两个人其实都有一点轻微的洁癖,对酒店永远没有好感。

熟睡之后,他们永远背对着背。容博似乎并不习惯与人同睡,她亦是。

这种关系晨珏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方便而且安全。她并不是豪放的女性,容博甚至是她生理上的第一个男人,但这并不能让她就此爱上他。

这个世上是没有爱情的,即使有,那也不会长久;至于婚姻,那更是无聊透顶的一件事情。有段经典的话说得好:“如果不爱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他结婚?可是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忍心跟他结婚?”

晨珏一直计划要一个小孩。

不谈恋爱不结婚,只是生个小孩。因为晨珏喜欢孩子,想做母亲。

她没有勇气更没有时间精力面对婚姻,所以自私地计划当一个单亲母亲。她挣的钱并不少,经济上允许她可以这么做。虽然许多人相爱并且结婚,幸福地拥有家庭与孩子,可是几年过去,爱情消磨殆尽,于是分手,重新将孩子置于两个新的家庭之间。

晨珏觉得那样更自私。

这个计划很小言,所谓的小言,就是小言情的简写。在言情前面加个“小”字,旁人觉得是轻蔑,晨珏觉得是亲切。学生时代哪个女生没有看过小言情?里面什么都有,王子很帅很痴情,总是会来吻醒公主,可是,那都是童话。

晨珏觉得容博十分适合做孩子的父亲。

于是她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算计了一下他。

他并不知情。

确认怀孕之后她立刻辞职并且搬家,换掉手机号,从此消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

茫茫人海,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打算再遇见他。

【二】

产前培训班里,许多许多的准妈妈都是由丈夫陪着去上课,只有她一个人是独来独往。培训班里的准妈妈们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多问,只跟她谈起腹中的胎儿。她微笑,像所有即将做母亲的人一样,幸福而平和。

怀孕八个月后她的腿脚开始水肿,只能穿拖鞋,每餐饭量惊人,永远在下午4点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天她突然想吃海胆饭,就想着那间餐厅的海胆饭,馋得要命,只好立刻开车去吃。

她太大意了,一时竟忘记那间餐厅起初是容博带她去的。

遇见容博的时候她正吃得痛快,海胆饭又辣又鲜,她吃得酣畅淋漓,根本没有留心到身侧走过的人。

谁知那人突然停下,又几步走了回来。

有巨大的阴影遮住天花板上的柔和光线,她抬头看见容博。她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并不漂亮,因为长胖了三十斤,连胳膊都肿起来了,脸也圆圆的像包子,而且脸颊上还有淡淡的斑。自从怀孕后她就不再化妆,连粉饼都不再用——素面朝天,头发也只随便地扎成马尾,照镜子时她几乎都已经不认得自己,可是没想到他会一眼把她认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虚,做贼心虚这回事原来是真有的。可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微笑:“是你?”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诧异,只过了几秒钟,他似乎也镇定下来,问:“你一个人吗?”

她依旧微笑:“是啊,我饿了,所以一个人跑出来吃点东西。”

他问她:“预产期是几月?”

她说:“十月,我先生说可以给孩子取个乳名叫国庆。”

其实预产期是在八月底,但她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孩子却在肚皮里动了动,踢她。

他说:“还没有恭喜你结婚。”

他话说得很客气,从前他们的交谈没有这样吃力,也许是因为她多少有点心虚的缘故,而他又有点不太自然,其实他是风度极佳的人。

她叫过侍者结账,他很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并且问:“你自己开车来的?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很想拒绝,但找不出正当的理由。

在路上他很沉默,并未问起她为何不告而别。他的电话响起来,他说了声“对不起”,将车先停到一旁然后接电话。晨珏无所事事,只得从后视镜里端详他,他瘦了一点点。也许是因为她长太胖了的缘故,所以觉得这世上的人都瘦,而她挺着大肚子,已经习惯了像恐龙一样大摇大摆,占据太多空间。

接完电话他继续开车,一直将她送到住所,并且替她把车停到车位里。她在心里想,是不是得再搬一次家。

但已经这样不方便,她实在没精力再搬一次家,她现在每天除了吃,就只想睡觉。

孩子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降生,是个男孩,折腾了她整整六个小时,她真的是筋疲力尽。当助产士把孩子抱给她看时,她亲吻那红彤彤的小脸,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

再次遇见容博的时候,她正抱着小海从急诊室出来,心急如焚地抱着孩子要去取药。她匆匆走出来,结果遇见容博。

他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的,遇见她与小海,不由十分意外。

两个人还是驻足交谈,他问:“是小孩子不舒服吗?”

她没来得及答话,手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他把小海接过去,让她接手机。她十分感激,也来不及道谢。电话是助理打来,公司最近是多事之秋,合伙人与她意见相左,许多事情令她头痛无比,她的耐心已经快消磨殆尽,只能尽量地安排:“我三个钟头后回公司。”

她匆匆挂断电话,又接过孩子,向他道谢。他问:“怎么你一个人带孩子来医院?”

她说:“家里的保姆请假回安徽老家去了,真是越忙越添乱。”

他替她拿处方,并且去取药。小海不肯打针,哇哇大哭,她耐心地哄着孩子,最后还是他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给小海玩,才哄得他不哭了。总算打完了针,她重重松了口气,又向他道谢,这才抱了孩子离开。

小海伏在她的肩头,小脑袋一直昂着,她只惦记着公司的事情,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

一直快走完走廊了,小海突然叫了一声:“爸爸!”

童音清脆响亮,整条走廊的人都不由望过来,她本能地回头,却看见容博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竟然还没有走,正站在那里望着她们。听到孩子的叫声,他似乎一震。

“爸爸!”

小海又叫了一声,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她心头一震,抱着孩子加快脚步,小海在她身上扭:“要爸爸。”

她从来没有教过孩子“爸爸”这个词,也许是保姆教的,可是家里连容博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她也从来没在孩子面前提过容博这个人,她不知道孩子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她只觉得心慌气短,连步子都乱了。孩子却带了哭音:“爸爸!要爸爸!”

她几乎是逃到车上去的,刚刚启动了车子,容博已经追上来,“砰”一声两手已经撑在她车前盖上,拦住了车子。刚才走得太快,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隔着挡风玻璃,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也在喘息。他的目光犀利而森冷,她下意识地抱过孩子,紧紧拥在怀中。

他终于拉开车门,声音还算镇定:“你下来。”

小海在她怀里探出头,像只无辜的鸡雏,而她就像是护雏的母鸡,全身的羽毛都已经竖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失态,咆哮:“那你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

母子两个都被他吓坏了,她本能地身子一缩,孩子“哇”一声哭了,停车场里有人在往这边张望。他用手按在额头上,过了几秒钟终于冷静下来:“对不起。”

小海还在哭,乌溜溜的眼睛湿润润地望着他。

他一直觉得不对头,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不对头。总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很特别,目光像是软软的,可以一直让人软到心坎里去。他并不是喜欢孩子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心软。起初他只是觉得大约是这孩子实在长得可爱,可是后来看着晨珏抱了孩子走,他竟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孩子伏在晨珏肩头,眼巴巴一直望着他,那小模样可怜到了极点,他形容不上来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只觉得仿佛是牵肠挂肚。他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孩子也眼巴巴一直看着他,一直渐渐地远了,快要走得看不见了,谁知孩子竟然突然会叫“爸爸”!

那一声仿佛一道电光劈开沉寂的黑暗,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一闪,他不知是愤怒还是兴奋,是茫然还是惊觉,只是一口气追上来。当隔着挡风玻璃,看到她惊惶失措的表情,他突然明白——自己猜对了。

【三】

花园里种着郁金香与英国玫瑰,在绿丝绒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团大团绚丽的颜色,从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画,明亮而愉悦。

容博微微有些失神。

有亲切温柔的声音叫他的字:“博予。”

除了最亲密的几位长辈,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微笑:“妈。”

容夫人在家穿得十分闲适,颈中只系了一条珠链,珠光圆润,叫容博想起小时候,母亲有一条项链断掉,珠子滚在地毯上,到处都是,他帮忙一颗颗捡起来,装进盒子里。

圆而凉,在掌心里。

容夫人微笑:“你这阵子像是有心事。”

“公司的事情有一点忙。”

容夫人长久地凝视他:“是么?”

他没有做声。

“你父亲明天从香港回来,你如果有时间,安排岑小姐与我们见个面,方便吗?”

容博觉得有些意外,但仍旧没有做声。

“有人偶然两次遇见你带同一个孩子吃饭,还有人上周见到你买了不少玩具。”容夫人闲适地往牛奶中加红茶,“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们说?我与你父亲,似乎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

容博终于说:“事情比较复杂。”

容夫人有疑惑的表情。

“她坚持不让我打扰到她与孩子的生活。”

“你难道没有向她求婚?”

“我很有诚意,但她拒绝。”

容夫人微微意外:“为什么?”

“她只是看中了我——她也不是看中了我,她就是看中我这个人。”容博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或许是我犯了错误,令她误会我想得到孩子的监护权,其实我只是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对孩子承担道义与法律上的责任,可是她十分反感与抗拒,我们没有办法协商。”

容夫人缓缓地放下茶杯:“那是容家的孩子,而且是长房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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