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东远的办公室他很少来,这里既宽敞又明亮,打扫得纤尘不染。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偌大的一张桌子搁在窗子前,所有家具都没有棱角,线条全部是弧形,这是聂东远的习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秘书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聂宇晟觉得鼻酸。他自幼丧母,小小的他乏人照料,很多时候都是待在聂东远的办公室跟着他加班。有一次他在聂东远的办公室玩耍,结果在桌角上把头撞了一个大包,疼得他哇哇大哭。从此之后,聂东远办公室所有的家具,都没了棱角,而且地下常年铺着最厚的地毯,再热的时候都不让掀掉,怕他摔倒跌痛。
现在他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只觉得心酸,自己早已经成人,可是父亲还是保持了这种习惯,似乎在他内心深处,仍旧视自己为那个扶桌学走路的稚子。
他招待乔律师坐下,秘书关上门,留他们两个人密谈。乔律师已经跟姜律师通过电话。香港法律和内地法律有细微的不同,东远在香港上市,所以聂东远用好几个律师,姜律师是专门负责香港事务的。
乔律师告诉他情况不是很乐观,香港那边肯定是证据确凿,现在就看怎么样尽量减轻罪名了。他告诉聂宇晟:“姜律师会尽快发一份授权协议过来,聂先生会授权你全权代表他,处理公司事务。”
“爸爸身体不好。”
“所以姜律师会尽量办保外就医。”乔律师安慰他,“等保外就医之后,你可以过去看看他。”
聂宇晟着急的是眼下的难关,他问:“有没有办法,套现两三亿?就在这两天。”
乔律师迅速地将聂东远的私产情况回想了一遍,最后他摇了摇头:“金额太大,时间太紧。”
聂宇晟站起来跟他握手:“谢谢您,有任何问题,我再咨询您。”
聂宇晟在聂东远的办公室里待到天黑,一个个见公司的高层。到了晚上七点多,朴玉成出来,看见董事长办公室还亮着灯。韩秘书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朴总。”
“小聂还在里面?”
“嗯。”韩秘书告诉他,“刚刚说让福建广东那边所有生产基地的负责人明天赶过来见他。”
公司最根本的业务是饮料和快消食品,几大生产基地都在福建和广东。
朴玉成想这个小聂说是外行,倒真不像外行。韩秘书看他有进去的意思,连忙替他敲门。
“请进。”
隔着门听,小聂的声音跟老聂,还真有点像。朴玉成走进去才发现聂宇晟在抽烟,所以嗓音喑哑了不少。他还没见过聂宇晟抽烟,聂宇晟一见到他进来,也马上把烟给掐掉了。香港那边已经传真了授权书过来,聂东远授权聂宇晟全权代表他处理公司业务,并且授权他全权处理自己的私产。想必老聂也知道马上就是付款日,聂宇晟需要立刻筹钱。
现在这份授权书就搁在聂东远那张锃亮锃亮的海南黄花梨大案上,聂东远的签名龙飞凤舞,那熟悉的三个字让朴玉成移也移不开目光。
聂宇晟把烟掐了之后,就起身打开窗子通风,招呼朴玉成:“朴叔叔,请坐。”
他知道朴玉成不抽烟,所以把两扇窗子都打开了,又把房间里的新风系统开到最大,一时间只听到风声呼呼,吹得那张黄花梨大案上,一叠信笺纸刷拉拉响。聂宇晟随手拿起镇纸,把那叠信笺纸压住了,然后问:“朴总,钱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朴玉成说:“没有好办法,但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把自己个人名下持有的公司股份,抵押给银行。”
聂宇晟摇了摇头,说:“这种关节上,银行未必肯贷。”
朴玉成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已经约了银行的支行长明天见面,公司跟他们合作多年,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拉我们一把。”
“爸爸跟我说过,银行其实是嫌贫爱富的,你有钱的时候,他才会贷款给你,你没有钱的时候,他是不会贷款给你的。”
朴玉成又看了聂宇晟一眼,他说:“聂先生说的是。”
聂宇晟的思绪倒飘到了别处,聂东远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小,那时候聂东远的工厂正是如日中天,很多银行都排着队来拉他贷款,不久之后就是经济衰退。很多乡镇企业倒闭,银根紧缩,聂东远正好扩大生产线,急需要付给外商采购设备的钱,但银行贷款却久久批不下来。最后是聂东远抵押了工厂厂房和他们自己住的房子,才筹到那几十万设备款。
那时候他还小,只看到父亲如同困兽一般,在家里走来走去。也就是那时候,他看到了父亲的第一根白发。东远集团从一间工厂做到这么大,闯过多少难关,经历过多少风浪,父亲操过多少心,着过多少急,他其实是不清楚的。今天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他才知道,所有巅峰上的风光无限,背后必然是浩浩的血泪。
东远是父亲的心血,现在父亲身陷囹圄,自己却应对无措。
他主动问朴玉成:“明天见银行行长,需要我一起吗?”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朴玉成说任何话都非常谨慎,他说:“您如果有时间,我当然愿意陪您见见行长。”
聂宇晟觉得朴玉成对自己客气得甚至有点见外了,他虽然外行,却也不傻。他说:“明天我想请广东和福建基地的几个负责人过来,朴叔叔要不要一起见见?”
朴玉成点头答应了,又劝聂宇晟早点回去休息。聂宇晟于是跟他一起下楼,按照朴玉成的意思,是想自己亲自送送聂宇晟的,被聂宇晟拒绝了。
“也不顺路。”聂宇晟说,“朴叔叔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他们从电梯下来的时候,秘书已经通知聂东远的司机,于是司机早就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停在公司大门外的台阶前,一看聂宇晟出来,立刻下车替他拉开后座的车门。
朴玉成看了看那部熟悉的黑色汽车,点头跟聂宇晟道别。
司机把车开上了主干道,才问:“您回哪边去?”
聂宇晟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司机是问自己到底是回聂家大宅,还是回他自己买的那公寓去。他说:“都不回,我约了人吃饭。”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打电话,于是给舒琴打了个电话,单刀直入的说:“下班没有?我过来接你。”
“怎么啦?”舒琴觉得莫名其妙。
“有点事跟你谈。”
舒琴也没太当回事,她于是告诉他:“我还在公司,不过晚上我约了人吃饭呢。”
“方便推掉吗?”
舒琴迟疑了一下,她约了盛方庭。这两天盛方庭当成休假,每天睡到自然醒,白天去打网球游泳,晚上等她下班,就一起去吃饭。不过聂宇晟的口气似乎十分紧急,他的性子她知道,普通的事他不会这样着急的。她想了想说:“我推掉。”
“好,我马上过来接你。”
舒琴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说自己有急事不能回去跟他一起吃饭了,然后慢吞吞收拾东西。她本来是加班,把手头的事理一理,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
路上有轻微的堵车,聂东远挑选的司机从来可靠,技术好,沉默寡言,见聂宇晟坐在后座发呆,更是一声不吭。聂宇晟其实脑子里是一片乱的,下午的时候他看上去很镇定,起码在整个管理层眼中,小聂先生似乎胸有成竹,临危不乱。其实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局势比自己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他习惯在安静下来之后理清思路,就像习惯在手术结束后回想每一个步骤,有没有出错,有没有纰漏,如果有,如何补救。
涂高华管集团财务,聂宇晟跟他聊的时间最长也最深,涂高华把几本账都简略地算给他听了听,聂宇晟才彻底明白父亲的手法。这年头实业都不挣钱,挣钱的都是资本。而聂东远的那些资本运作,说白了都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涂高华提醒他注意大股东庆生集团,因为庆生集团差不多有13%的持股,而管理层加起来有4%左右。这两股力量万一凑到了一处,就是17%。
聂宇晟不知道庆生集团会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而涂高华反倒更担心管理层。
“上次股东大会,以朴总为首的管理层曾经提出过增持,但聂先生没有同意。”
聂东远像所有传统的创业者一样,虽然聘用职业经理人,但也保持距离,更保持自己的绝对权力和权威。
聂宇晟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他想着想着,太阳穴上的血管就突突直跳。今天朴玉成的态度很客气,但这客气正说明有问题。这种危急关头,管理层表面上接受了他代理聂东远,但他是个真正的外行,聂东远如果长期滞留香港,甚至被判有罪,那样的话,即使保外就医,也是无法离开香港的。管理层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就难说了。
父亲不在,他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而且马上就得付供货商的款子,还一点着落也没有。
舒琴接到聂宇晟的电话下楼,到处找他那部车,却没有找到。倒是有一部陌生的黑色奔驰,无声地闪了闪大灯。舒琴回头一看,司机早已经下车来,替她打开车门。
舒琴一见后座上是聂宇晟,就跟他开玩笑:“哟,大少爷,今天怎么这种做派?”
马上聂宇晟的脸色就让她反应过来,是出事了。司机关上门,启动车子,她才问:“怎么了?”
“我爸公司有点事。”聂宇晟说,“能帮我想办法筹一笔款子吗?”
舒琴立刻知道是出了大问题,她问:“要多少?”
“两亿六……三亿更好。”
舒琴没辙了:“这么大的数字,即使我回家跟父母商量,他们也不见得一时间能筹到。你要是要的少一点,我倒是能厚着脸皮回家跟我爹开口。”
舒琴跟家里闹翻了很久,肯说这句话明显是两肋插刀,所以聂宇晟很感激,他说:“我知道你也多半没办法,不过总归是不死心想要问问,谢谢你。”
舒琴颇有些担忧,问:“伯父怎么了?”
“接受调查,在香港,没办法回来。”
舒琴想了想,问:“这钱你急着要吗?”
聂宇晟说:“很急。”
“银行呢?”
“明天约了银行谈,但是情况不怎么乐观。”
舒琴愣了半天,聂宇晟倒说:“晚上吃什么呢?中午在手术台上,就吃了两片饼干,现在饿得胃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