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瘟疫从来不曾毁灭人类,生活必将继续。而当前,周昌发整日整夜在电脑网络中熬神,头痛时用手掐一掐太阳穴,口渴时浓茶大口灌,他快要疯癫过去。而疯子是敢于创新的,只有疯子才敢发动世界大战。突然间,周昌发神思飞动,梦幻出一个百年未有的绝招办法来,这一定是湖北西南部深山大河中积智千年的祖先们,帮助优秀的后辈儿女,逼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新思路。周昌发疯狂地抓起电话,急急拨叫:赵经理赵经理赵经理赵经理,喂,赵经理呀,我是周昌发,喂,我有话跟你说,你一定要支持我,对,你一定要支持我,支持我们的百年梦想……
周昌发的办法,就是充分利用网络,在非常时期,开创性地举行前所未有的高端专家网络评审会议,推进宜万铁路开工!
赵东经理受到猛烈的震动:网络评审,这何止是非常时期的好办法?执政党,政府机关,选举,投票,征求意见,寻求公意,平时何尝不可为?节约办公经费,减少人际摩擦,提高公务效率,计票真实可信,公平公正公开,避免群体事件,抑制暗箱黑幕,斩断腐败机缘,好得很,很先进,很民主,代表着先进事物前进的方向,代表着……代表着……
赵东经理在电话中向周昌发表示:多难兴邦,可以考虑搞一场非常实验!虽说利用网络评审在过去从未做过,但我们坚决支持你这个想法,相信专家们也一定会支持这个好办法。我立即向领导汇报,立即向专家们征求意见。百年梦想,你可真不简单啊!
人类在灾难中前行。网络评审的创举,自宜万铁路始。
一个月以后,在所有专家共同支持下,网络评审意见从多个家庭的写字桌前陆续出台。赵东经理电告周昌发:评审有效,正在汇总,大功告成!
周昌发把自己关在家里,自灌半斤苞谷酒,热泪沾巾,哭泣有声。
2003年7月2日,“非典”之战尚未结束,中咨公司便向国家发改委正式上报了网络评审会议的第一个成果——《关于新建万州至宜昌铁路可行性报告的评审报告》。
据此,铁道部宣告成立宜万铁路建设总指挥部筹备组。
我还记得,在那个“非典”肆虐的日子里,我自己中断了一个陕西会议,然后长时间滞留在山西作家协会寓所内。而我的妻子和女儿却被闷在北京房中,与所有的首都百姓一样,娘俩电告,一日六集收看北京台电视连续剧《孝庄秘史》。
家舍附近的宣武门越秀宾馆被救灾征用,成为北京“非典”之战一个指挥中心。我有一种诉说不清的激动,宜万铁路开工的号角,竟然是在这种非常情况下吹响的……
那时节,整个北京,路旷人稀,戒备森严。
周坚卫面对重重壁垒
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说唐僧携徒儿前往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不悔。西天路上,艰苦备尝,扣人心弦。
九九八十一难,一难少不得,应是中国国情的象征性写照。神幻文学作品,深根仍在大地。
前面说,2003年7月2日,中咨公司成功开创网络评审会议,将宜万铁路可行性报告上报国家发改委。据此,铁道部施工指挥部宣告筹备成立,恩施城二十年州庆活动全盘准备完毕,这条铁路就要开工兴建,百年梦想即将实现,腊肉蒸出了香气,苞谷酒可以醉人。
是不是这样呢?
还要怎么着?周昌发在喝过苞谷酒之后,头部那28针疮疤反而更加疼痛。
敬告读者诸友:还要煎熬五个多月呢。
五个月里难关多,一道一道咱慢慢说。
所谓九九八十一难,实质在于难以冲破的一座又一座地盘壁垒,集团壁垒,实权壁垒,门户壁垒。只要你半改革、半转型、半和谐、半开放,壁垒就是普遍现象,是共性问题。政府转型势成改革关键点,政府转型的深刻意义在于,通过一系列综合性改革,使各级政府逐步从利益的制约和束缚中走出来,重返公共利益的服务地位。
周昌发他们所遇到的一道道难关,正是现实中的重重壁垒被人为地具体化了,他不头疼才怪。
修建铁路,包括修建高速公路等国家基础设施,首当其冲第一条,少不得要占地,要拆迁,要补偿农民以钱粮。读者已经知道,湖北省政府与铁道部,早在宜万铁路立项前,就签署过协议条款:由铁道部补给筑路征地资金每亩7000元以及拆迁每平方米240元,由湖北省政府具体协助完成。那么,干工作总要有个政府责任主体——比如说省国土资源厅去具体负责实施。好,偏是在这里卡壳了,湖北省国土资源厅,根本不想当这个“责任主体”,谁也不想接过这副沉重的担子。这不,周昌发陪同铁道部新成立的宜万铁路总指挥部筹备组诸君,前往武汉落实此事,事情却无法进行下去。简单说,省国土厅认为几年过去,地价房价猛涨,原定资金太少,如今,每亩地最少需要万元以上,说缺口太大干不成,实施起来太困难。这点钱,也不符合《土地法》——难题又来了。
铁道部不可能再拿钱来,而湖北国土厅迟迟推手不上阵。周昌发陪着铁道部几位来宾,一位是筹备组负责人董弘毅,一位是工程管理中心副主任潘厚德,还有一位王建国,正式与国土厅洽谈失败,交涉不下去。三双眼睛一齐望着周昌发,说你们湖北怎么这样?原先签好协议,现在却嫌钱少,你们到底干不干啦?总不能让我们筑路人去直接征地拆迁吧?我们铁道部没事儿干吗?紧迫工程多得很,如果你们湖北自家协调不好,我们铁道部只能放放再说。
周昌发头上那28针老疤,马上就要爆裂。
铁路办的人,除了一腔热血,啥权力也没有。他们只能一会儿诉诸本州领导,一会儿请示省铁路办主管领导,寄希望于省长、副省长,出面主持协调。
那段时间,周昌发等人长驻武汉了。最支持他们工作的一位官员,是省发改委交通处处长兼铁路办副主任潘幼成。周昌发在日记中痛苦地写道:
又向潘幼成同志汇报,说我们已将宜万线的征地拆迁费用,与长阳高速公路、长荆铁路和宁西线随州段三套方案做了比较,并按照《土地法》测量出一个标准,然后匡算,认为铁道部给宜万线的包干经费虽然不多,但只要省直部门不截留、不揩油,不收费,把这些钱真正用到农民身上,还是可行的。……潘幼成同志据此向国土厅反复讲解,而国土厅仍然不干。
能有什么法子?宜万铁路果真干不成吗?不,周昌发振作精神,和潘幼成一道走向省政府,请求副省长周坚卫再度牵头出面,和国土厅谈下去。
周坚卫副省长,对这条铁路知根知底一往情深,他主持召开各方联席会议,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周昌发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会煎熬。
——省国土资源厅坚持说:国家法规有明文规定,我们必须收取一定费用,而且少了不行。
——省林业局也说宜万铁路沿线,属长江南岸防护林带,按照国家法规,是不能修筑铁路的。
——省水利厅当然也有说法:按照国家法规,开工修路,每平方米必须收取水土保持费。
——省电业局也有说法。
——省农业厅也有说法。
——省地税局也有说法。
——省交通厅也有说法。
所有这些问题的提出,源于立场,均无大错,体制未改,谁当家都是这个样。倘若我这个作家在会上,倘若一定要让我谈谈看法,我肯定会说:农民付出太大,补偿却太少太可怜。早在1998年,中央就提出要“赋予农民长期而有保障的土地使用权”。实际上,农民们哪里有土地产权,他们与土地是债权关系,不是物权关系。农民是被动群体。诸位都有权收费,唯独农民们失去土地,不知向谁伸手索要?法律保障各个政府机关的权益,却忽略了农民与土地的权益……
看,书生只会为农民发发牢骚:人人想到自己,谁去关照农人?方才行政主官提出许多难题,却只有行政主官才可以解决难题。下面的行政主官听中层的,中层的行政主官层听上面的,省里的局委厅室办,要听省委省政府的。
最后,还是得益于周坚卫副省长坐庄,使诸多难题有所化解。周副省长面对各方激烈诉求,也动了真情实感,他坚持要求大家必须站在全省一盘棋的立场上,顾全大局,牺牲奉献,一切为了宜万铁路顺利开工。明摆着的事,总共就这么几个钱,大家收费越多,广大农民和用于筑路的钱就越少,于心何忍啊!情感加权威,国情加省情,周坚卫副省长统一把握会议,最后拍板决策三条:
属于本省的各项收费,一律减免,以集中财力修路。
属于国家部门的种种规定,由省政府出面,到北京各部委去陈请放宽,请求给予照顾。
属于征地拆迁的事,省国土厅有难处应予理解,改由宜昌市和恩施州作为责任主体,分段包干负责完成,自解难题,绝不能影响铁路开工,只能为工程鸣锣开道。
各方人士,不再坚持己见,先后表态同意此议。
周昌发这类干部,与领导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上下级应有的距离和尊重,这是规矩,已形成长期习惯。这时候,他却险些扑上前去,热烈地拥抱这位副省长。
两大部争端难摆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难刚过,一难复来。
省城联席会议,周坚卫副省长主持成功。这仿佛为周昌发做了一个脑部按摩,使他头痛稍缓。未料北京那边,国家发改委突来一份急电,让他再度跌入痛苦之中。发改委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中咨公司专家网络评审报告早已呈上,发改委各个司局的可研报告也一一会签,单等主任会议一开,即可批复,最后呈总理会议签字便是。偏偏就是这个要命的发改委主任会议,却因为缺少一份关键性材料而开不成。什么关键材料,哪个材料不关键?
原来,国务院早有明文规定:凡在长江上建造大桥,必须由国家交通部批准,最后由交通部至少是交通部水运司形成正式批文,才算合法。彼宜万铁路,先从宜昌向南第一次横跨长江,驶过恩施山区之后,进入万县境内,向北第二次横跨长江。两座铁路大桥,两跨长江主航道,没有国家交通部批准,岂敢修建?
然而,在周昌发以及前任们储备的所有材料中,却没有这份重要批文。只有宜昌市交通局一个文本,如此级别根本够不着高端会议。国家发改委因而不能批复宜万铁路开工。准确地说,不能列入主任会议议事日程,即便上了主任会议也批不下来。一句话,必须搞到交通部的正式批文。
须知铁道部与交通部,却完全不是同一机关。
要等待行政式的、老一套的公文旅行吗?湖北人等不起,恩施人等不起,潘幼成、周昌发他们当然更等不起。改革开放几十年,中国人摸着石头过河,其最大特征,就是下面的积极性推动上面的各项方针政策,上下互动发生变革。写了大半本书,读者早已看出,一条国家重点铁路,却是最偏远的山里人搅动高层国家机关,共同助推的结果。现在,周昌发一行必须再度扑向北京,推动另一座国家大部的恩准。尽管周昌发他们对于这个机关相当陌生。陌生并不可怕,铁道部和其他国家机关,周昌发他们原先也是陌生的呀。只是时间太紧太紧了。
周昌发及时将情况向本州汤涛、周先旺等主要领导汇报后,即由分管副州长柳望春带队,一行人于2003年9月中旬紧急赴京。他们首先求助自家熟悉的铁道部计划司,想请人家出面帮忙说服交通部。计划司的朋友真诚相告:老梦啊——人们觉得“老梦”更比“梦想”亲切,干脆把周昌发简称老梦——老梦啊,咱们是铁道部,管不了人家交通部,我们已经出文出函发送交通部了,你们要想快,还得自己跑啊。
是啊,眼下已是秋季,全州人民的州庆活动盼望铁路同时开工,还来得及吗?
一个偏远山区的小干部,级别不过在科级与副处之间,他周昌发只能凭借鼻子下头一张嘴,到国家最大机关去宣讲他们的百年梦想,仅仅一个“以情动人”,就想推动大机关要害部门为这个梦想转动起来,还要赶上他们自定的州庆“好日子”,这张嘴能行吗?不幸的是,那副圆胖脸上的厚唇嘴巴,一到北京便急出了满圈圈燎泡。须知交通部一下子批准修建两座跨江大桥,是必须郑重召开专项评审会议的。
周昌发等人毅然来到交通部水运司,刚刚说明来意,人家便说:“这事儿找司长吧!”——此话太正确了,没有半些错误,可惜司长去哈尔滨出差了。
于是这张布满燎泡的嘴巴,开始启动以情动人工程。这一次,虽未产生明显效果,但总算获悉交通部可能在10月份组织项目评审,一篓子好话也算没白说。
10月评审?周昌发于9月24日在京写出如下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