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黑衣的衣摆上,绣着暗金的蛇,随着脚步晃动。夜叉从长长的回廊走过,脚下生风,带起衣袂轻摆。路过园子时他稍稍驻足,看着院墙上两道人影对立,顷刻间长剑相交缠斗在一起。
突然有人脚下一滑,失却了平衡,便向地面落去——
夜叉身影一动,如一道影子飞去,接住了下落的人影。
姿姿在坠落的失衡中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落入夜叉的怀抱,她看着夜叉的脸微怔,随即便稍稍推开了他。
“谢谢。”她轻声说着,眼睛却没有看他。
夜叉松了手,也许早已料到她的反应,表情没有任何变动。“你还没有抓到轻功的要领,躲避时提起的气不能放松。”
“我知道。”这些话姿姿听过很多遍了,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就算她现在知道怎么腾空怎么飞檐走壁,但剑到眼前还提着那口气的心理素质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陪她练剑的人这时也从院墙上跳下来,其壮如牛,身型如山,却不算是个陌生脸孔,正是当日在胭脂铺时,曾奉命来保护姿姿,将那挑事的泼妇扔出去的人。
姿姿没再看夜叉,只对那小山一样的黑衣壮汉道:“十五,我们继续练吧。”
她对夜叉的漠视夜叉已经习惯,自她那日从江边酒楼被带回来,已足三月有余。这三月来他只能在一旁看着,看她重新学习武艺,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伤,但她选择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十五来教她,而不是他。
阎裳想要安排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而且会做好。
如今,在姿姿的世界里,夜叉已经完全被摒弃在外,阎裳可以安心的将他放在他们身边。
夜叉的胸口,一直像压了一块石头,每一次呼吸都被那石头的棱角刮得隐隐作痛。
从姿姿回到暗部,要求学武,他就一直害怕再一次看到过去的罗刹,但姿姿始终不是过去那个罗刹,她的眼里有了伤,有了恨,见识过人的生死,却没有被血染脏。
姿姿此刻站在院墙之下,看着那高高的院墙发愁,最后只得招招手,“十五,带我上去。”
“……”
她真的一直都让夜叉看的很着急,三月间,她甚至无法独立飞跃高墙。这个身体的内力和武功底子都是有的,欠缺的不过是她心理的克服。
十五很遵从的去扶姿姿,夜叉明知道这样做只会让姿姿更加依赖他人无法独立飞跃,却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无法插手。
姿姿在墙头找了找平衡站稳,迎面的风吹得她眯了眯眼睛,带起翻飞的衣袂。黑衣翩然,金蛇游动。虽然只是挂个名号没有实际职务,但她现在已恢复暗部副统领身份,和夜叉一般服饰。有时见了面,她会很恶搞的觉得像是情侣装。
挺好,她还会笑,还会恶搞。周琅若是知道,不知道会不会骂她没心没肺。
也许……不会吧。他从来都不曾责怪她,反倒是任她责怪打骂,只会顶着那一脸大浓妆妖媚笑容里带了几分纵容。就好像总是在说:看,这是我媳妇,打我怎么地?
有时候,姿姿会想,在京城里的时候,嫁给他就好了。无论是什么结果,那时候就该嫁给他的。
“大人?”见姿姿一直在发呆,十五恭敬请示,姿姿看了他一眼,撇撇嘴叹气。
“今天不练了,没心情。”
“是。”十五伸手便又要去扶她下去,姿姿摆摆手,“下去我自己还能做到,你先走吧。”
十五恭敬应了,却依然只是站在墙根下没有走。
姿姿在墙头坐下来看天发呆,她自来到皇宫中,除了练功,几乎什么事都不做。阎裳已经登基当了皇帝,天下初定忙的似乎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她要练功还是要拆房,只要不离开皇宫都由着她。
她时常在想,如果她会武功,如果她早些学习或者当日站在那里的人不是她而是过去的罗刹,也许情况会有那么一点不同。
即使无法挽回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想将来再遇到一样的无能为力。
低下头看见十五还等在下面,轻轻叹气,偷懒结束。
“十五,我们继续练。”
“是。”
十五跃上墙头,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不止是他,所有的暗部都一个样子,除了长相身材不同,那神态表情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丝毫个性可言。
姿姿回头便能看到夜叉依然看着这边没有离开,感到少许郁闷。——阎裳是个怨妇,夜叉像个小媳妇,只有她是负心汉,哦?
总算熬到夜叉离去,一旁却又有宫人 ,在墙根下恭敬道:“卓大人,皇上请您去用膳。”
姿姿从墙头上跳下来,对于这种邀请,基本已经放弃了抵抗。阎裳只要逢用膳就必请她的,三月来除非他忙于国事无暇吃饭,否则姿姿若是不去,他便吩咐人备了饭菜来找她。
连日来阎裳都在御书房用膳,姿姿进门自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对面前身着暗红皇袍的那个人视而不见。姿姿见过前朝小皇帝,穿的是赤紫的皇袍,有些深邃,有些魔障的颜色。自阎裳登基,皇袍便换了暗红,像是干涸的血,浓的化不开。
面对这透着血腥气的暗红,姿姿仿佛还能看见那根根射进周琅身躯里的箭,那迅速在天晴蓝绸缎衣衫上洇开的团团血迹——她没有半点胃口,只是木然的扒着自己碗里的饭,早点吃完早点离开。
几乎每日都在一起吃饭,姿姿却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阎裳的脸。
每一日都可以草草混过,不去理会桌上菜色吃完就走,可是眼前却有一双筷子,夹了菜平静的放进她的碗里。视线里,猩红的一角衣袖,让她的胃微微抽搐。
姿姿放下了碗筷,从放弃抵抗默认了共同进餐后,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正面直视阎裳。
对面的阎裳,似乎一直也没怎么吃,只是看着她。姿姿端正了坐姿,郑重问道:“你究竟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阎裳看着她浅浅一笑,“姿姿,你还要这样闹别扭下去?”
“对你来说,这只是闹别扭吗?”姿姿紧紧盯住阎裳,他不会不懂,却故意忽略了那件事情。阎裳依然从容,像是从不曾发生过什么,“过去我让你受的委屈,都会好好补偿你。至于那种人,就忘了吧。”
姿姿蓦地站起来,她没有办法继续跟阎裳谈话下去,对于他,周琅只是如此。但是他口中那条不值一提的性命,却是她无法忘却的存在。
她正要走,阎裳的声音不复方才温和,开口道:“姿姿,别仗着我宠你。我能给你的都可以给你,你还想要什么?”
姿姿转回身,“给我皇后的位子和软禁一样的生活?那你不如给我钱放我离开!”她不等阎裳回答,因为就算等了也不会得到什么有新意答案。
她回来,只因为不回来会连累更多人,只因为自己不会武功的遗憾。她会走,不再只依靠别人,至少,她想要一点能够保护自己和身边人的能力。走到门口她稍稍驻足,头也不回说道:“明天我不会来,别叫我。”她大步离去,身后的阎裳看着姿姿碗里吃了一半的饭菜,放下的筷子没有再拿起来,只挥手叫人撤了。
“皇上,您多少再吃一点,不管怎样总要顾着圣体要紧——”
阎裳摆摆手打断宫人的话,让他撤了饭菜。许是有些疲惫,天下初定内乱不断,总有些乱臣贼子妄想颠覆。一面是国事,一面是内乱。他可以放下国事一心扫平内乱,甚至宁错杀勿放过,这样不过是一时的铁血手段就可以永除后患,或许大多的帝王都会选择如此。
但是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可以两面兼顾,他可以无声无息不惊动天下就做好。
或许在逞强的这一点上,他与宿敌笑无情真的是一模一样——如果他肯承认这一点的话。
“还有什么事吗?”
“皇上,丞相大人等候求见。”
阎裳起身回到桌案前,“宣。”
一身疲惫。
十五也许就是块石头,脑袋里面一脑壳石灰,面对她这个“初学”武功的人,完全不知道度量而习,只是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的灌输给她,然后拼命的练——因为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夜里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房间,却睁眼瞪着房梁睡意全无。
想睡,却不愿睡。
没有人知道她从记忆的间隙中窥探到什么,自周琅死后。她想念周琅,却没有太多时间想起他,午夜梦回,她脑中反反复复的,却是一个修罗地狱。
刀剑,血光,杀人。
每一次都指尖冰冷,忍不住微微发抖。让人绝望的黑暗里,那人是唯一的光,高高在上,不可攀折。
她只想把那个身影从脑海中驱除,夜深之后更深,很久才恍惚睡去。
几时房门无声打开,有人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抚过头发脸颊。姿姿一直睡的很不安稳,宛如被梦魇住,阎裳修长的手指在月光下像是没有生命的玉雕,且美且润,几乎可以称得上有些笨拙的轻轻拍着,直到姿姿的呼吸渐渐平顺。
月光下的阎裳让人有些陌生,明明是那么冷清的光,他的面容却像是卸下了一层壳,些许疲惫,些许柔和。
姿姿恨着他,他却满足于她留在身边。
自来他什么也不缺,什么都可以得到,甚至天下。所以对于追逐在他身后的罗刹,他甚至没能回顾一眼,待他明白了罗刹的重要,这个女子却已经不再追逐,而远离了他。
看着姿姿的睡脸渐渐平和,他的眼里却有着痛。
“罗刹,要怎么样,才能回到你没有离开的时候?”
——她说过,只要阎裳一日不抛弃她,她就追随一日,绝不背叛绝不改变,不死不弃。
不死不弃。
是因为他曾经放弃了她,还是因为过去的罗刹已经死了?
他的手去触摸姿姿的脸颊,还没有碰到便停在半空,眼中的柔色与痛楚瞬间尽退。他收回手直起身,看着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影。
“主上,看来罗刹非但无用,还已经成为您的拖累,还是尽早除掉吧。”黑影跪在地上黑暗里看不清脸庞,嗓音沙沙透着乖桀,纵然用着敬语,语气却算不上多少恭敬。
阎裳冷着脸站起身,“修罗,我不记得有容许你随便进出罗刹的房间。”
“属下只是为主上着想。”
阎裳只压低了声音冷道:“滚。”
“属下听命,还请主上好好考虑。”声音里没有惶恐没有顺从,甚至还带了淡淡的戏谑,黑影迅速从屋里消失。
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姿姿,阎裳也迈步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