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自从离开京城,姿姿就一直在船上度过,不能看到沿途风物着实是一个遗憾。周琅说过到了沧州他们就算暂时安全,因为这里远离京城,地处交界。虽然作为鄢王的时候阎裳的势力就能够扩展到这里,但要当皇帝的他却像被拴在了京城,对于这里便鞭长莫及。
这里,就是所谓的“江湖”。
姿姿自然很想一睹“笙乐水乡”的风采,周琅也二话不说,带了她出门游玩。
在京城时她也逛过街市,但着实不能与这里相比。姿姿心知周琅其实对自己是很好的,什么事都由着她也让着她,完全不提他会卖掉铺子离开京城,跟她一起被追捕是因为她的到来。
他是个好人,除了品位太让人不敢恭维。
“小卓你想吃点什么?这里多得是有名的馆子,只要你想得到的,就没有吃不到的。”
姿姿默,“我们不是吃过早饭没一会儿吗?”
“秦楼的东西光模样精致怎么吃得饱人?走吧,我带你去吃一些连皇宫里都吃不着的!”
水越果然是个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地方。时间还这么早,酒楼茶馆都已经开了门,早早的迎客。周琅拉着姿姿正要进门,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却叫住了姿姿,“姑娘,好人好报,帮帮我们吧姑娘……”
姿姿看到这个人身后跟着的两个孩子,只觉得他们也不像是叫花,但被人叫住的她却只能看向周琅——她身上是半毛钱也没有的,自己都还是吃周琅的呢。
周琅也没含糊,拿出锭银子就给了那人,面对别人的千恩万谢他倒是若无其事,拉着姿姿进了酒楼。
他们选了二楼临街的位置,可以直接看到外面,姿姿这才注意到,看似繁华的街市,在各个角落竟都布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浪人。
周琅见她一直在看,便问:“你在意?若是在意我可以派个粥厂。”
“粥厂?”
“就是免费发粥的地方,赈灾的时候官服和乡绅都会派。”
周琅说的轻松,好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这是在京城她也就不在意了,但出门在外她却不得不考虑,“那得不少银子吧?”
“嗯?”周琅扒拉了一下手指,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是不少。”
这人怎么不明白她问什么呢?“——我是问你不会等你派完粥,就得咱们求别人来接济了吧?”
周琅顿了顿,在小二的上菜声里,回道:“好像会。”
姿姿昏厥,她的未来真的陷入一团混乱之中。
周琅一吃完饭就把姿姿送回秦楼,自己跑去联络派粥的事情。姿姿心里存着疑惑,绕过歌舞声声的前楼才走进秦楼后院,就见到馆主衣莫染披着一件单衣,正在院子里喂鸟。起起落落的小鸟竟丝毫也不惧怕他,就在他的脚边觅食。
她的到来让鸟群有些许惊动,飞的远了些,但仍在周围徘徊不去。
“卓姑娘。”发觉她的到来衣莫染回头浅浅一笑,那笑容比天高,比云淡,让姿姿有些许不真实的感觉。“馆主你早,打扰到你了吗?”
“怎么会。”他走到一边石桌旁,自坐下来,拿起空茶杯斟了一杯茶。“卓姑娘一起来喝杯茶吧。”语气虽轻,却不是询问,有些不容拒绝的味道。
姿姿本也无事可做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看着清茶甜点,胃里颇有些胀胀。这一早晨她已经吃了两顿,还要继续吗?
坐下来,捧起茶闻着茶香感觉不错,喝完一杯衣莫染又替她斟上,漫不经心的闲聊着,“卓姑娘在水越玩的可好?”
姿姿点点头,“东西很好吃。”又觉得这样说不太给面子,就补充了一句:“歌舞也很好看。”虽然她根本没看过。“只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流民?”这个问题从早晨就让她感到疑惑,水越这个地方很好,富庶繁华,正是如此那些流民更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衣莫染淡淡看她一眼,“那些都是关内来的。天下初定,自然会有流民。”
姿姿总觉得这话里有什么,但大脑的思考却比直觉慢一步,不解的抬起头。
衣莫染笑容如常,如谈论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一般解释道:“鄢王的天下不是别人让来的,他虽速战速决一举而成,终究还是靠武力打来的天下。既有战乱,必有因战乱失去家的流民。”
姿姿捧着茶不吭声,衣莫染的表情口气都那样淡淡,她却觉得有点心虚——虚个毛啊?阎裳干什么关她什么事了?
心里有些不自在,她放下茶杯,站起身道:“谢谢你的茶,我想回房了。”
她刚转身,身后逼近的冰冷气息让她下意识回身,一只手瞬间扼住她的喉咙,姿姿顿时无法呼吸,眼里只看到衣莫染寒冷如冰的面容,一双目光如剑,透着森森寒意。一瞬间鸟雀也被冰冷的杀气惊飞,惊散在衣莫染背后的天空。
姿姿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有着窒息的惊恐,衣莫染全然不复以前的温淡,像是随时都会捏断姿姿的脖子,“那么,鄢王的暗部罗刹,你又来水越做什么?鄢王连沧州也不肯放过吗?”
姿姿想要摇头却做不到,大脑因缺氧而无法思考,喉咙里发出低闷的响声。
会死——
可是她为什么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她的手不知几时抓在衣莫染的手腕上,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衣莫染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他可以在指甲刺穿更深的地方前捏断她的脖子,但他还是松了手。
“为什么没反击?”或许他该直接杀了她,而不是在这里废话。
姿姿失去支撑跌倒,大口呼吸,压下喉咙被积压的恶心感,她该气愤,却无力气愤。
“我不是罗刹!”
衣莫染没有应答,只是淡淡看着她,那眼神里却毫无犹豫之色,他依然确定她就是罗刹。
“随你怎么想!总之阎裳的事情都跟我无关,我来这里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天下只有不认识罗刹的人,却没有认识罗刹,而不知她是鄢王的忠犬的人。
衣莫染低头看着姿姿,嗓音漠漠,“你来这里是个错误,水越不是鄢王可以来控制的地方,水越不是,沧州也不是。”
沧州自古便属于“江湖”,排斥着王权。
而水越,水越……衣莫染知道自己会守着这里,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改变水越的风貌。
衣莫染仿佛自语,“或许,杀了你才是给鄢王最好的回复。”
他的话让姿姿心里一跳,这个人是真的想要杀她!她来到这里也曾看过死亡,但自己的“死亡”却是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眼前这个温淡静漠的男子,竟这样淡然的决定着她的生死。
姿姿的心里涌起不甘,在这里她只能任人宰割,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控制。
看着衣莫染向她走近,然而一步之遥,外面却响起了周琅的声音——
“小卓!小卓你在哪儿?”
衣莫染向她伸来的手收了回去,一步之遥的距离被静止,像在窒息的空气中突然潜来一股气流,姿姿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小卓?你怎么了?”周琅见到她急忙走过来,没等他走近,衣莫染俯下身,伸手将姿姿拉了起来,握着姿姿的那只手捏的她生疼。
“卓姑娘方才跌倒,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周琅打量着姿姿确实安然无恙,笑道:“怎么无缘无故就跌倒了?是不是吃太撑了?”
——你丫才吃撑!!
姿姿怒瞪着他,自己被欺负已经很可怜了,他还说这话让她丢脸!可怜周琅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错了,只能赔着笑脸。
“小卓,派粥的事我安排好了,城里的人卖我面子,才花了我们七成的银两,怎么样,不用为日后的盘缠为难了吧?”
“……我要回房了。”
“小卓?”
“你别跟来——不,你还是跟来!门口守着!不许进来!”
姿姿受了委屈,只觉一肚子的气。她本不是会为小事纠结的人,但是她也许知道自己的委屈和气从何而来。阎裳,又是阎裳,即使自己已经逃出来这个人依然阴魂不散。
她已经不记得皇宫那些夜里的恶梦,但是还记得醒来时心里满满的苦涩。那不是爱情的感觉,只有苦,没有幸福。
若曾经有过好奇,那些好奇也早已消失不见,她一点也不想想起失去的那十四年。一点也不想。
周琅在门外颇有些担忧,他的确不该放着她一个人独自留下,本以为自己可以更快一些回来……
只是这个人其实真的已经很神速了,派粥厂这样的大事他也能跟姿姿前后脚回到秦楼,他还想怎么着?
轻叹,他转身去向先前见到衣莫染的地方,他还在原地,鸟雀已经重新聚集,他周身散发着淡淡宁静的气息,甚至有鸟雀在他手上啄食谷子。
很静,很淡的人,全然没有了方才冰冷的杀气,好似那不过是姿姿和鸟雀们恍惚间一个共同的错觉。他或许早已知道周琅的到来,只作未觉。
周琅用他抹了浓妆的脸拉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唤道:“衣馆主。”
衣莫染转身,点头浅笑,“周公子。找衣某有事?”
周琅不易察觉的轻叹,“的确是有些事情——衣馆主,在下便开门见山了。在下的同伴,是否有得罪衣馆主?”
衣莫染是秦楼楼主世人都知道。但世人不知道的是,他却是水越这个不侍官服,不问江湖的地方暗中维持着秩序让一切正常运营的力量之一。
他邀请周琅坐下来,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手指轻扣着石桌面,“周公子不觉得以你的身份,跟鄢王的暗部一起到水越来,并不合适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行为,与身份无关。”
“周公子或许是如此想,但是其他人又怎么会这样认为?不知道你身份的人则已,倘若知道,难道真的可以忽略你的背景,毫无芥蒂完全只将你当作一个个人来对待?周小少爷的背后,毕竟是整个周家。”
周琅无法反驳,他不拿自己当周家人,别人却只拿他当周家人。就连派粥一事倘若他不是周琅,谁会鸟他?
“那么衣馆主希望我怎么做?——我还是换个说法,要怎么样,衣馆主才不会为难小卓?”即使顶着一脸浓妆和满身脂粉味儿,周琅的眼睛却是清亮,从俗艳的妩媚中跳脱出来。
衣莫染稍稍沉默,周琅的眼神已经足够说明他无可改变的立场,自己再劝也是徒劳。
“既然周公子心意已决,衣某也不再说什么。但衣某有衣某的立场,就请周公子和罗刹一起离开水越,不要在这里引起任何风波。”
周琅浅浅一笑,“好。”
天下之大,难道会没有他们二人的容身。即使舍弃了最理想的去处,也总可以去其他的地方。他舍弃的,只会是去处,而绝非同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