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七日过去。这天深夜,天已微亮,柳栖的书房依然闪着烛光。莲霞终于忍不住,细细地沏了壶茶,端到书房中。
“柳大人——”话一出口便被她生生吞了回去:书房之中,帐簿凌乱,墨迹处处,柳栖伏案而睡,连她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显是疲惫已极。她轻轻放下茶壶,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屋内。
书房很窄小,两个堆满了书的大书橱占据了大部分地方,只留回旋之地。屋中四壁几乎无物,只悬着一副老旧的字画。
画中,一轮明月映着古寺,并无出奇之处。然而画旁的小字,却让莲霞心头一惊。
瓶中杨柳,分来南海一枝春。
这幅字与自己名字的谒语岂非一对?她震惊之下后退一步,目光落到那一堆堆的帐簿上面,顿时凝住,再顾不得其他。
——那不正是主人要她彻查的内容,江南一路的帐簿!
快速无声地翻阅着帐簿,再看看一旁凌乱的卷宗,莲霞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马上化作了难以置信甚至是……怒意。
因为这些证据清清楚楚地表明,柳栖便是傅丞相贪赃枉法的助力!天灾当头,他却在不眠不休地为傅丞相掩盖罪行,无视民生疾苦,肆意敛财!枉她还以为他勤政为民,枉她还以为他待她不同,枉她还以为他是个好官,是个……好人。
“嗒”的一声,一滴泪水滴落在记载着种种罪证的卷宗上,莲霞猛然惊觉:面对真相时,自己似乎不仅仅是愤怒,更是悲哀。
为了他。
可是为什么?是他的神情、他的容貌、还是他的声音似曾相识?为什么那一抹熟悉的温柔感,一直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
罪行
思索再三,莲霞取出主人授予的迷魂香点燃。不过一盏茶时分,柳栖便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只是双眼中透着迷茫之意。
莲霞知道他已被迷魂,涩声问道:“傅丞相让你从哪里调过银子?”
“工部,礼部……”被迷魂的柳栖茫然地一一说出口。
“数量是多少?”
“河工八千三百两,江南路税一万一千两……”
柳栖低声而缓慢地说着,莲霞边听边记,心中却愈加悲凉:这便是柳栖?这就是看似温和,让她难以相信会犯下如果恶行的柳栖?她今日记下的证据,足以在明日将他送上刑场!
傅丞相的罪行当真众多,柳栖直说了近半个时辰,才再不开口。莲霞看着那迷魂香渐渐燃尽,快速收拾好记下的证据,做出从未有人进来的假象——只要今夜逃脱,将证据交给主人,定可打这**臣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离开之前,莲霞望着那袭熟悉莫名的柳色衣衫,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知晓,这一时的动摇,换来的,却是一生的坚守。
心音
“为什么要这样?”柳栖低声重复了几遍,似乎自己也在迷茫。就在莲霞以为迷魂香失效,正想退走的时候,他才微微抬起头,开了口。
“为了掌权。”
莲霞止步,微微侧头:“掌权?”
柳栖沉思良久才开口,语速却快了起来,仿佛这些话已经酝酿了许久:“十年寒窗苦读,我好容易登得三甲,却不想朝廷这是般腐败的模样!都说清官难做,当真是难做!所处之地都是贪官,你若不贪就是异数,就要被排挤下去!”
“这……”莲霞一时语塞,想了想,还是冷冷道,“便是排挤下去又怎么样,难道还舍不得这一身官服?”
柳栖冷笑:“我不做,留着那些贪官来做?手中无权,我怎么能放手为百姓做事?现在与他们一路,还不是为了有容身之地,为有朝一日获得权力,真真正正把银子花到百姓身上!”
莲霞无言,只看他无神的双眼落到帐簿之上,又低声道:“便说这一次天灾,若不是我日日改着帐簿,又怎么能把银子偷偷挪到河工上面,还要躲着杨——”
语音未落,莲霞瞥到迷魂香已将燃尽,顾不得听其他的话,持着茶壶轻轻退了出去,心中却是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谁又知道人在庙堂,也同样身不由己?
房中幽幽烛光映照着,她思前想后,终于又微微笑了起来。烟雾缭绕中,她将手中的罪证默默燃尽,烟雾缭绕,一地烟灰。
他毕竟如她所愿,真的,是个好人。
只是想起那句没有听完的话,她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他要躲的,究竟是谁呢?
杨柳
翌日,莲霞带着倦色敲开柳栖的书房,意图请辞:既然无法对他下手,留在这里也再无意义,不如回到主人身边再做打算。不想一推开门,她的手瞬间冰冷。
房中所坐,分明便是她的主人,都察院御史杨若海!莲霞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主人来此是为什么?若不是为取证,御史极少会登官员之门!
柳栖见她只是微微一怔,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莲霞微微放下了心,看也不看杨若海一眼,低声道:“莲霞在此耽搁已久,想就此别过大人。”
此话一出,她便感觉到刀锋般凌厉的视线直刺自己,是主人。还好柳栖笑了笑:“还以为是什么事,如此也好,不知莲姑娘家在哪里?”
莲霞微微迟疑了下,轻声道:“顺城街。”
她的家,自然便是主人的家。
便听一旁的杨若海笑道:“柳大人,原来这位姑娘与我家在一条街上。正好凌池凌大人也在我处,同去拜访如何?”
柳栖依然面色如常,笑着同意,莲霞的心却紧缩起来:她偷看过帐簿,自然知道凌池便是傅丞相挪用银两的关键人物,看来主人当真要对柳栖下手。
主人是为民除害,她自然不能反对,可是想起昨夜柳栖的愤然之语,她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就在杨若海踏上马车,车外只有柳栖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心绪不宁的她忽然听到柳栖的轻语。
“莲霞,昨夜的话,我只希望你一个人知道。”
惊变
说罢柳栖便上了马车,留莲霞失魂般另上了杨若海的马车,心神不宁。
他竟还记得昨夜的事,可他怎会记得?主人明明仔细讲解过,中迷魂香者无法记起香燃后的事情,除非……
除非,他的内力足够深厚。
马车和她的思绪一般摇晃着,不多时就到了顺城街。跳下车来,她看到一脸不安在院中等候的中年官员,听到柳栖淡定地唤着凌池大人,瞄到杨若海向凌池打出的熟悉手势,却依然心不在焉。
她既被柳栖打动,便不能让主人彻查他。
于是她福了一福:“谢两位大人相送,但刚刚坐杨府马车,已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莲霞虽为下人,也当注重品行,杨大人可否代为说句话?”
杨若海皱起眉来,请柳栖与凌池入内闲坐,随她走出门来,冷声道:“证据呢?”
莲霞沉默着,半晌低声道:“主人,柳大人一心为民,你放过他吧。”
杨若海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冷冷打量了她许久,声音竟有些发涩:“现在才说,晚了。”
不待她回答,他又道:“不需要证据了,你去找莲月,三天之内不要回来,我不想别人知道你我关系。”
说完他便返身关上了门。莲霞愕然看着紧闭的大门,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是知道主人性情的,说出口的话,必有十足把握。
可是……不行,柳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是为了百姓,他付出的不止是劳力,不止是心力,更是他的荣誉,他的尊严!
那真真正正是一个读书人……最宝贵的东西。
内心斗争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莲霞在门外徘徊着,忽然院门大开,几个下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大喊着:“杀人啦!户部侍郎杀人啦!”
无言
户部侍郎?不就是柳栖!莲霞想也不想就冲进屋中,随即惊住。
内室之中,凌池直直地摔在地上,已经断了气。他的脖子上有被勒住的印记,显然是被……扼杀。
再看柳栖,他柳色的衣衫纹丝不动,眉眼静默依旧,似乎在想着什么。杨若海已令侍卫将他围住,厉声道:“大胆柳栖,竟敢公然杀害人证,来人,拿下!”
柳栖并不惊慌,挥手止住侍卫动作,淡淡道:“杨御史,你离开之后,我就与凌大人一同进屋等你,其间一言不合,凌大人独自走入了内室。我不便入内,直到你回来,才与你一同进入,就发现凌大人已死。因此就将我定罪,未免才过轻率。”
莲霞越听越是心惊,想起之前杨若海对凌池所打手势,顾不上听旁人分说,悄悄挪到内室窗边。窗并未关严,还微微透着风,她手轻轻抚上去,顿时一抖。
有泥土。
主人,你竟当真使出这等手段?这与傅丞相有什么两样!莲霞悲意涌起,再回头看屋中情势,双方一触即发,杨若海正下令拿人!她没有思考,疾喝了声住手,软剑荡开层层包围,直带着柳栖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