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色很浓,被屋里投射出来的各色灯光一晕染,变得更加朦胧而妖娆,月亮很大很亮,从眼睛恢复开始到现在,从未认真想过为什么会突然好起来,连一开始的喜悦也一并随着江年川的突然消失而淡了下来,容家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其实很好判定,补偿。
仅仅是补偿而已,所以给与一切华美的衣物,奢侈的住宿,高贵的待遇。
多么讽刺呢,如果当时他们做到了些本就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那之后,也就不用花费那么多无聊的人力物力去完成所谓的补偿了,不是么。
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这个漂亮的大花园,花香淡淡传来,晚风有些凉,但还可以忍受。
有细碎的低泣声传来,我微微停下脚步,有些感叹今晚果然不是什么好日子,到处都是奇怪的事情。
不想插手任何人的事情,我轻轻撇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真的,不能答应吗?我是真的很爱你啊。”女子的央求声带着低低的呜咽,极其卑微地问。
“爱我的女人不止你一个。”清冷的嗓音,熟悉到让我四肢一瞬冰凉,脚步顿在原地,耳边依旧是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像你这样问的倒也不少见。”
无力地抿起嘴角,夏锦,你一定是把生活当成电影了,那个人如果回来了,绝不会是在这里。
倒是今晚还真是到处是情债纠葛啊。
“为什么?我等了你那么久,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女人的哭音已经带上隐隐的怨恨。
其实也逛得累了,我干脆就着最近的一张石凳坐下,安静地听着看不见主角的对白,或者说,我依然很想听听那个清冷的熟悉声音,尽管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我极其讨厌的角色。
“等?”男人的声音淡然,我却听出来极浅的温暖意味,“是有人在等,等很久了。”
心底微微一凉,又缓缓地回温,这个男人,似乎也有故事。
抬头,月亮偏斜了一点原来的位置,依旧很大很亮。
这个夜晚,其实过得还不错,至少没有那么想念一个人了。
不过这样的际遇显然是出乎意料的,比如那个男人像是一头敏感的猎豹,突然冲着我的方向低语:“谁在那里?”
算是终于发觉偷听可耻了,我翻翻白眼,准备走过去,却看见另一道身影从花厅走来,然后那个男人便协同那道身影一同离开了。
无语地在原地站了几秒,即使那个刚刚才被拒绝的不知名的女人还在低声饮泣,我也只是事不关己地走开。
已经不想和这里的任何人有瓜葛,因为我会在预定的时间里,离开的。
记得有一次拉着江年川去参加一个佛坛的祭祀,其实江夏两家都没有这方面的信仰,但因为听同学们一直说这场祭祀很有看点,就忍不住一放学就扯着江年川往这里赶。
场面很宏大,近百名僧人披袍赤脚,手捻佛珠,形成三三环形,诵经声源源不绝,佛坛下方站立了很多人,却竟然很安静。
我咋咋呼呼地瞎嚷嚷着:“诶呀,快点啊,都看不见了……”
被江年川轻轻一揽,就自觉地住了嘴。
真的太安静了,明明有那么多人,放眼望去,甚至只能看见僧人们不断游走的身形在视线里影影绰绰。
离得近的一些人,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的神情,虔诚而神圣。
其实这场祭祀,并没有太多环节,那些僧人只是在诵经,长串的诵经声,没听懂究竟在念些什么,但语音平缓,心念诚,心念恒,心念真。
那一刻,无关信仰和身份,就是觉得安静点,没什么不好的。
就像刚才和老千她们视频时,姑娘们依旧照常插科打诨,直到下线前,梦汐感慨地说了一句:“阿锦,你变安静了。”
下线,关电脑,房门口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白律。
他的表情很复杂,细长的眼里神色变了又变,才突然全身倚靠在门板上,懒懒地牵动嘴角:“跟我去一个地方。”
从那次宴会之后,容家似乎已经正式完成了将“容羽”介绍给他们那个圈子的全部工作,这几天也很少需要我去参加有的没的聚会了,只是,这只还在身边游荡的,像是也收敛了一些,不再动不动就突然亲昵靠近,而是总是以一种复杂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有时候只是不说话,有时候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和老千她们胡闹。
江年川,三个字,极少在周边被提及了。
包括已经知道情况的老千她们,也尽量在每一次的话题中往最安全的方向牵引。
在心间微微一叹,不是不想他,而是慢慢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感觉,这样一来,一旦重新触摸到他清冷的气息,会收获双倍的喜悦。
白律直起身向我走来,嘴角噙着笑意,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继续说道:“你一定会很感激我的。”
我只是从椅子上站起,从腕间褪下一根黑色皮筋,随手将及肩的半长头发揽起扎在脑后,没有理会柱在身前不挪步的人,直接绕过他往门外走去,来这个地方有些日子了,倒是一直没有好好逛逛。
身后是他魅惑的嗓音,带点挑衅,带点意味不明的情绪:“夏锦,你在怕我?”
怕么?
这个男人的出现,就将江年川带离了我身边,他在我身边阴魂不散,时刻提醒着我,我近乎尴尬的身份和地位,所以,我是在怕他么?
无所谓了,就算是真的怕又怎样呢,这个人,总有一天,我可以干净地摆脱掉的。
脚步只是略停顿了下,我继续网门外走,却在门边彻底停了下来。
“即使。”似有似无的笑声,有点说不清的无可奈何,“我爱上你,你也可以这样无视我么?”
“不需要。”我转过身,定定地看进那双细长的眼眸深处,心下一狠,一字一句地吐出,“你的爱,我不需要。”
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这个人,莫名其妙地以一种谴责的态度接近我,他像是刻意以一种挑衅的姿态看我在挣扎,却又没有做绝,只是这样看着,看着江年川离开我,看着我陷进容家,看着我即将在两个星期后和他订婚,这个人竟是,用这种荒谬的方式,来爱我?
不管是不是残忍了些,总之,这样的爱,我一点儿也不需要。
经常会想,埋葬在华丽背后的悲伤,其实是自己一直以来最不屑的所谓青春疼痛,但一旦遇上了,却由衷觉得一个人无论经历多少起落合聚,心里总有一个角落会深藏着一股化不开的浓厚悲伤。
这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成长印迹。
镜子里的自己有一张不算精致的巴掌大的脸,眼睛很大很漂亮,却终于不再澈亮天真了,眼底的记忆,让它没有权利装纯洁无知。
管家袁叔一直跟在我身后,深怕我会一个转身就突然逃离这个庄园似的,有点好笑,他们其实也并不是很有必要担心的,毕竟我这个身体里还埋着不定时炸弹的人,究竟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个国家,陌生到连空气都是无法呼吸习惯的,我到底,又能去哪里呢?
只是我太安静,将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打算牢牢守着。
大厅里的这面镜子简直大得离谱,很好奇,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将这么大的一面镜子放在这里,别告诉我是唠什子的正衣冠,实在是笑点了。
久居海外的容家,声名不能说小了,想到悠然查出来的资料,这个容家在25年前其实还是一个黑道家族,这些年能漂白干净,用了什么手段,我提不起兴趣,我关心的是,他们究竟是如何让我的眼睛好起来。
轻呼一口气,镜面立刻起了一层薄雾。
伸出手指,轻轻地写着字。
“江年川。”我一面将脑袋凑近玻璃窗哈气,一面漫不经心地叫着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某人。
记忆里,这个人一直都那么喜欢看书,于是经常让学中文出身的我萌生一种被极大鄙视了的惆怅感。
“唔,什么?”清冷的嗓音十分敷衍。
“呐,你猜我在写什么字?”
我承认,确实是自己无聊了,彼时,我和他都还在上学,正值周末,天很冷,懒得很,不想出门,就跑到江年川房间骚扰他,结果这厮完全没有打算理会我的意思,一直在看一本厚得要死的原文书,于是无聊到发霉的我才会想出这个无聊游戏。
把玻璃哈出一层薄雾,再用手指在上面写字。
有窸窣的翻页声,但就是没有得到这人的回答,愤怒之下,提指一写:江年川你个混蛋!
身后有轻笑声传来:“阿锦,你写的时候,其实可以不念出来的。”
“啊咧?”
“真笨啊。”
手指触及冰凉的镜面,一笔一划慢慢成型:“江年川你个混蛋……”
“呵,骂人的话写出来就好,其实可以不念出来的。”清冷熟悉的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一如既往地夹带着些许笑意。
我看见自己苍白的细长手指在镜面上缓缓收紧,骨节泛白,呼吸轻轻一顿,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扬眸,镜中多了一个男人。
修长的身形,带笑的黑眸。
心在跌宕的一瞬后又归于平静,我垂下眼帘,淡淡一笑:“是你。”
是那个某个夜晚在花园里说话的男人,竟原来,也是这容家的宾客么。
他只是笑,极淡的笑意在那双像极了某人的幽深黑眸里萦绕,下意识得别过眼神,我只是礼貌地冲他颔首,便准备去外面走走。
“不打算聊聊?”声音,也是该死地相似,语气淡淡,我几乎可以立刻描绘出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在心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所及是延伸至后院的精致小道,无声地摇摇头,这个人,只是像他而已,并不是他,多加接触只会徒增麻烦。
正待离开大厅,就见容家当家,也就是我所谓的“舅舅”,是叫容博城吧,正惊喜地从外面大步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帮子的人,而白律正闲适地慢慢从楼上走下来。
呵,真热闹。
瞥见跟着我身边的袁叔有些局促不安的神色,我无所谓地一扯唇角,继续无视这些人,往后院走去。
没记错的话,那里也种着很多羽衣甘蓝,应该会很漂亮的吧。
突然发现自己现在真的是非常安静了,往日闹腾到不行的性子收敛了很多,只是那又怎样呢,至少我还是我,虽然被某人这么毫不留恋地以他认为最好的保护方式丢在这个地方,每天看着一群陌生的人或诚惶诚恐,或心思复杂,或满含愧疚在面前晃荡,让我很有拍人的冲动,但终究是没有意义了。
我给那个人的时间只有这么多,再过7天,就正式满50天了,我和他之间跨过5年的长沟,就用着50天来过滤那沉淀的泥沙。
7天过后,无论是否还有机会借助容家的力量完全恢复健康,我都会离开这个地方。
去找他。
曾经是他找回了我,现在,换我来找他。
容博城像是刚得知这个男人的到来而风尘仆仆特地从公司回来的,瘦削的脸上有着受宠若惊的谦卑。
有些讶异,这个和那个人有点像的男人,究竟是多大来头?
一群人在主人家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上楼去,估计是进书房商量事情去了。
无所谓地一扯唇角,眼神和楼梯口的白律对上,他看起来像是在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这个人和我本就不该有什么牵扯,不搭理算是最好的态度了。
即使,三天后,我即将成为这个人的未婚妻。
容家以嫁女儿的形式将我指给了白律,只是这其中究竟是怎样的利益往来,本就多说无益,逃离是唯一的选择。
转身,继续未完的闲逛,同时,也是路径的打探。
不是没想过提早就开始这样的计划,只是,一面想着江年川的突然出现,一面也考虑到有些人该麻痹的就该做出不会反抗的姿态给他们看,包括容家上下,包括白律。
正如我在这里悼念某段光阴,另一个自己终于开始逐渐淡然,不是不想回忆,而是深陷回忆只会让我觉得更加疲惫。
那个人,从来只是霸道地想改掉我的别扭性子,却其实并不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只要有他在地方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起来。
找到他,就会恢复我自己的模样。
一开始想过的结局,并不打算有太多的挣扎,只是当一种超乎意料的悲伤席卷而来。竟已经无法坦然面对最初预定的心境。
我很乐观,我不忧伤。
但终究在各种繁芜的细碎别离中,怆然了。
一个人在花园里逛着,袁叔像是觉得我并没有什么异常,也就在不远处看了几分钟又回身忙自己的事情了。
初春而已,花草也一并地开得萌萌苒苒,想象中的羽衣甘蓝却并没有,倒是有些遗憾,正四处一边打量一边细细地计算围墙的高度。
初中有段时间是处于叛逆期,经常逃课迟到,江年川却并没有刻意地制止,只是每次会在围墙下看着我别别扭扭地翻墙,似笑非笑。
最窘迫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翻墙,是初二的一个初夏,那个时候甚至已经记不清楚了,自己为什么会和江年川吵架,似乎吵得还挺凶,以至于隔天还一直窝在被窝里不肯和他一起去上学,然后很顺利地睡过了头。
直到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平时翻的围墙外,才发觉肚子疼得厉害,但实在是顾不上了,因为第一节课是要查堂的,虽然是经常迟到,但也极少被记名字,毕竟那是要全校通报的,现在向来倒是有些好笑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小女生特点的,至少还知道要面子。
虽然在江年川的描述里,我这个一不会女红,而不会烹饪,三不会温声细语,四不会耐心细致的姑娘实在是个有违性别的存在。
已经拥有颇显熟练的爬墙技术且很是灵活的身子,终于在坐到墙上时,僵住了,不是因为墙下一如既往地坐着那个干净的少年,不是因为他嘴角依然似笑非笑的弧度,而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身下的湿嗒嗒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