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仍是那个女子来接我,似乎穿过了一处地道,她带我走进了一间屋子。浅紫纱曼层层叠叠,点了幽离香,丝丝绕绕地散在空中。再回头时那女子已退出屋子,纱曼的那端,我感觉到一个男子的气息,异常熟悉的气息。
你想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如雪?
是,我低头。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可是我不敢靠近他,这房子太奇特,尽管他让我感觉熟悉,可那些艳丽妖娆的摆设。悬挂在墙上的壁画,是飞天,妩媚艳丽。这是个怎样的人呢?
好,我会给你你想要的答案,那么,你用什么来交换呢?男子的声音有些慵懒。我诧异,交换,可以用什么交换?
时间,或者生命。你还有其他珍贵的东西么?
呵,我笑。我能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就连生命,也是不知何时会逝去的呢。我拂开头巾,露出那一头紫色长发。就用生命吧!本想来找你求助,现在看来似乎不用了。
你,中毒了!他似乎万分惊讶,站起身来掀开一边的纱曼远远看我,随后深吸口气坐下,又似乎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我看不清他的脸,那些飘荡着的紫纱犹如我的发,它们一丝丝蒙住了我的眼。我只能点头,隐忍着泪水。这么长时日第一次,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泣。
你先回去,我不打算要你的命。我要你的时间,两天。这两天里我不会让你死。他似乎离去得很匆忙,只余下被风带起的纱曼翩飞,还有那萦绕在空气中不曾散去的,幽离香。
第二日我搬进了他的听雨阁,是乘着软轿进去的。当时正值傍晚,一路经过时人声鼎沸,不觉好奇,掀了轿帘看。月华初升,街道两旁挂了大大的灯笼,集市正热闹着,小商小贩们大声吆喝,行人络绎不绝,有的孩童手里还提着小小的花灯。我好奇,这座城怎会如此古怪,白天街道空无一人,晚上,怎么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处处鲜活起来?
领路的姑娘听我嘀咕,轻笑。姑娘有所不知,这便是无泪之城的独特,只因城主不喜白天,大家就都在晚上出来了。
城主不喜白天!我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个男子,之所以看不清他的容颜,是因,他所处的地方太过暗淡,纱里根本就没有阳光照射,所以看不见。真是个奇怪的男子呢!我低语。
姑娘轻笑。只有您敢这样说城主,这么长时日也只有您搬进了城主的宅院。似乎一到晚上所有人都活了过来,话多了,笑容也多了起来。她继续说,而且,昨晚到今日城主一直很紧张,早晨从不出门的他竟外出寻药,抱了大堆的草药回来,不知他要干什么。
我的心突的漏跳半拍,找草药,是因为我吗?昨日便见他忧心如焚,一早叫人来传话让我收拾妥当过去他那里。我有些迟疑。可是,这条路是姥姥和白牧野状若无奈时指给我的,我没有选择。从此,他们再不会陪着我,哪怕是逼我尝毒草,我也能感觉出姥姥内心的挣扎,她其实,是疼我的。可是白牧野,你呢?
四、往生
搬进“听雨阁”一个时辰之后,我站在阁楼中散漫地看着天边的月亮。幼时他告诉我,当你想一个人的时候,抬头看天上的明月,相信那个人也和你一样在看着,就会很安心。他心里一直想着的,是谁呢?
那一年,是深秋吧。深秋,预示着寒冷来袭,人们为抵风寒,是不是可以出卖自己最亲爱人的命?
十五年前,无泪之城还没有那么美的名,城主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也没有看起来很奇怪的作息规律。和平常人一样,大家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泪之城平静繁华,许多商贾富豪纷纷前来。终于,因它过分绚丽,便有了一次毁天灭地的灾祸。
夺城的是一方土霸,他们不知从哪里调来了上万军队,将这座城团团围住,断粮断水一个月,城外的百姓被纷纷放逐。无泪之城,成了一座死城。
城中的百姓陆续死去,许多人支撑不住向他们求饶,他们也放过了那些百姓。终于,某一日深夜,他们开始屠城。我的少爷,那个只有九岁的男孩,一脸冰冷的随着那些求饶的百姓混出城去,是姥姥带着他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所以,其实我早知他是无泪之城的人。
三天后,无泪之城再无活人,它被血浸染得鲜艳夺目,方圆百里无人敢从那里经过。有人传说他们最后也没能进城,因为那些人的亡灵不散,进入者,总会发疯至死。五年后他在街边遇见我,带我回家,我知他早想重建无泪之城。只因,他是城主的儿子。
多么可笑,我们总是会心念的去爱上自己不该爱的人,然后大叹无力挽回。是因为我们的爱不够坚定,还是命运专爱捉弄人而在背后偷笑呢?
现在的城主是他,我叹息,我早知的。后来的事情不过是一些老套的故事,当年逃出城的旧将招兵买马多日,十年前他们杀了当年入侵的那伙匪霸,甚至连为土霸出兵的将军都未放过。他重建了那座城,不在原来的城址,只在它旁边,取名为:无泪之城。他只想要欢笑,这是他的梦魇,而之前那座城有个极美的名,花之语。
花之语已成过去,我知。我们都是受它诅咒的孩子,而我,就是那个将军的女儿。早知会有灾祸,父亲亦提早送走了我。五岁的我竟也懂处心积虑的,想着长大后为父报仇,故意找上他去。这些,他也早知道了吧。幼时初遇,他坚持要我叫他的名,我不肯,只愿称呼他少爷。我是想时刻提醒自己,我并非与他多么的亲近,我没有依赖他,只因我们终究,是要对立的。可是,这样的对立,我是否愿意?每想及此我就觉心痛难忍。不,真的是恨吗,是与爱如影相随的那种恨意?
事情总是阴差阳错的,我笑,往生的人们都逃不过这个梦魔。少爷他只愿在夜间出行,而我,想起母亲,头上的紫发便更深一层。江湖中有种毒叫“情劫”,遇情便是劫,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知道么?他若知道,会为我调配解药么?我是杀死他族人的侩子手之女,姥姥要我来,意欲为何?是想看我们自相残杀么,她那样疼爱他?我不懂,我其实什么都不懂得,应该怎么做,似乎早就被人安排好了。
明月已不知从前,我们随时都面临着,生死离别的考验。
你在想念谁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抬着头,许久许久,终于转过身去,轻轻笑了,是你?
是我,如雪。
少爷,我回到幼时初唤他名之时。少爷,我看着眼前这个人,你可知我多想回到从前,即使你来只看我一眼,我在你的背后满脸期盼。可为何,你要与我在这无泪之城相见?
如幼时一样,我乖巧地坐在他旁边。这是最后一次了吗,少爷?我们这样状若美好的相互依偎?不,我如何甘心。
五、烟波流转
晚上睡在“听雨阁”,半夜总觉有奇怪的声音四处飘荡。是一种哭诉和呻吟夹杂的叹息,不是一个人,是成千上万人。我睁开眼,那个冤魂的传说,难道是真的?
想着第二日问少爷,早起坐在梳妆台前才发觉,发上的紫色已深如锦,身体渐感疲惫。这毒,已深入骨髓了么,我是否已时辰无多?
破天荒的,这日清晨他与我一起吃早饭,同桌,他看了我许久,眼里哀伤满溢。为何,为何?他低语。
我笑,此时他就像个束手无策的孩童,他应该从未有过不可得之事,于是我问,少爷,你怎么了?
他喝下我为他斟的茶,夹了一个包子送进我碗里说,没,这包子,是特地为你做的。里面加了宁神的草药,自从姆妈去世,你一直闷闷不乐的。
他都知道!我低下头,有些颤抖。少爷,你都不回去看看姥姥么?
呵!他笑出声。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归属,姆妈也有。一个人即使离去,她的思想意识也都还在,只是变得悄无声息了。你看这香。他指向桌下正燃着的一枝香。它叫“烟波”,无烟亦无色无味,可它却真实的存在着。
我大惊,的确未曾察觉这屋子点了香。这世上,真有无色无味之物,犹如,一种毒?可是,本已身中剧毒的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竟然开始怀疑起少爷了么?自从当日知道他是无泪之城的城主时我就一直心神不宁,可他是从小收养我的人呵,我怎么可以怀疑的?
如雪,知道,你为什么叫如雪吗?
不知,我摇头。
因为我,喜欢冬天呢!冬,是一个让人洁净的季节,没有喧哗,让人平静。
原来是这样,少爷他,是累了?他不想再有战争,不想再为谁争斗了。那么,我呢?
如雪,你想,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你已在茶里下了毒,不是么?今日,我们就来个了断吧!他笑,异常妖艳。
今日的少爷确与往常不同,我看出来了。换了明媚的天蓝衣裳,头上挽了髻,用明黄的绸巾,一颦一笑尽显风情。少爷他极少这样穿着,除非是他极其重视的场合。姥姥说她见过少爷两次整衣庄重之时,一次是他埋葬父母的时候,指天发誓要为他们报仇,他做到了。另一次,是我十四岁他欲带我走的那回,我记得他穿了橙黄的袍子,那次,没有如他的意。今天他又想做什么呢?了断,是谁的意?
我想杀了少爷么?我不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它无时无刻不在左右着你的意志和行为。可是,我总想要冲破自己的宿命,少爷,你知道我的苦么?他端起茶杯又泯了一口,放下轻声说,我喝这茶,就有毒吧?
呵,呵呵!我笑,点头。是啊,有毒的,你还是知道了。我的心冰凉透底,我真的想杀他?想他死,好为父报仇?不,他怎么能离去,我是调毒的药师啊!我想要做的,只是抛弃,放下,救赎而已。他会知道么?
这么多年我都过得很开心,几乎是依着对他的思念一路走来,是复仇的思念,还是单纯的想念?我已分不清。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清澈。从我告诉你我是旧日城主之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动手。你父亲离开时满心的牵挂,是因为你,我看见了,却无能为力。你眼里有满满的哀伤,骗不了我的。他轻声说。
那么,你呢?姥姥下了剧毒,昨夜又在梦里对我下咒,今日点了香。是因她知,你无法下手么?她为何不出来见我呢?我站起身来。养了我这么些年,难道,不想看看我是怎么死的?
门口闪进一个人来,花白头发。他起身叫她,姆妈。我有些晕眩,故事的结局,是谁对谁的暗算呢?
今晚,大厅,会有你想要的答案。他往外走,无视姥姥愤怒的眼。姥姥叫他,牧野,为一个女子,值得吗?
他顿了顿,点头,翩然离去。
那么少爷,从头到尾,我算什么?眼里有泪滑下来,你早已中毒,以为我看不出么,三年调毒的时光让我见识了各色各样的毒,你已时辰无多,今晚,就是最后的限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