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一点没有害喜的反应,可是她能感觉到。也许很荒谬,可是她会梦见孩子,梦见他站在很高很高的灯塔上冲着在下面的她微微一笑,然后向前一跨,踏空跌入万丈深渊,她尖叫着惊醒,满身虚汗,冷月如霜,寒峭透骨。更多的时候她梦到傅觉冬,梦见他生病了,梦见他躺在床上喊她的名字,她就在他床榻边,可是她开不了口,她如游魂,他看不见,无论她怎么声嘶力竭他都听不见。
日子一天一天冷起来,祈愿知道她不能再逃避了。她一向善于装傻。因为装傻就不用受苦,不用伤心,不会心痛。可是有时候老天不允许你傻。
祈愿打定主意便去找贺意深。走进大堂,他果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径直走过去,几乎没有给自己考虑的时间,“我们需要谈谈!”
“想通要和我谈恋爱了?”他扬起唇角。
祈愿皱皱眉,“我不能要他!”
“要谁?”他不以为然翻着报浏览着,随口一问。
“孩子,”祈愿直接道:“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贺意深手一抖,直勾勾向她望来,“你说什么?”仿佛一盆子冰水当头浇来,冻得他心灰意冷。祈愿脸色苍白,更不敢看他,“我知道你对我好,好到我对你已经无可指摘。这些日子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错误是我们两个人犯的,我知道不能怪你!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她强迫着自己艰难地继续,终于抬头深深凝睇他眼中的失望,勇敢说:“我不爱你!”
刺痛骤然向他袭来,报纸从他发白的指尖脱落。可是他却异常平静,还勉强对她笑道:“我不要你爱我,也不要你感谢我。我贺意深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我只是希望你留下这个孩子。这点要求算过分吗?”他近乎有种绝望地祈求:“只要你答应留下他,我会放你走,放你回到他身边,如果我骗你,我就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别说了!”祈愿揪痛着心打断。咬唇望着窗外一株被风雨打得凋谢的梅花。呓语般开口:“你看,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就像凋落的花不可能再开第二次。”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利刃似的声音割过他耳朵:“我们明明知道他的到来注定是场灾难。何必还要让他出生来经受痛苦呢?就像梅花,不是每一株都能熬过大雪的……”
祈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戏言居然真的让贺意深办到了。
那日清晨,她被丁唯优从暖和的床上拖起来,小妮子唧唧咋咋惊喜大呼:“梅开二度了,祈愿,院子里的那株梅树一夜之间开满了花,美得没命。”
祈愿有些将信将疑,被她半推半就拉去后院。室外寒气逼人,原是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屋檐、树梢全是白皑皑一片,整个世界被镀上银白色的圣光。远远的,祈愿已被怔住,那株梅花傲立寒霜。像一堆熊熊烈火燃在白雪中。
祈愿震憾了。雪还在下,雪片扬扬洒洒地飞落,迷幻了世间万物,唯独争不过这傲然而绽的梅花。梅红花旺,彤丹红霞摇曳生姿,她伫在雪中,那点点红梅在寒风中透出一片暖意。那红色的粉梅、红梅、腊梅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加娇艳,娇红欺雪的花瓣更加显得晶莹剔透。繁花尽染粉脂红,满树生辉。
“小心着凉!”低沉从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肩上一重,祈愿凛然回头,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已经落在她的肩上。贺意深高大的身躯立到他身侧。
白雪衬着他,他衬着白雪,满目光辉夺目。那样透亮含笑的眼睛,那样天神般出现在她面前。
“七嫂交给你了!”丁唯优使了个颜色,识趣离开。
他的脸却突然一沉:“怎么哭了?”抬手抚上她冰凉啜水的脸庞。她低着头,抑不住啜泣,“你怎么办到的?”
他松开她的下颌,声音清幽:“我不想骗你,又不想说实话,所以你就别问了。”
庭院的墙隅,两个丽影密切关注着这对欢喜冤家。丁唯优笑颜逐开,对着一旁的美妇人赞道:“还是媛姨厉害,居然能找到这种绝世高人。能把梅花做得这么惟妙惟肖,那种纤维实在以假乱真啊,不用手摸都完全看不出是仿真的。”
丁唯优身旁这位披着灰色裘衣,娇艳凛人的美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贺意深的母亲大人——姜媛。此刻她眉梢一挑,恨铁不成钢叹息:“要不是为了我孙子,才不帮那臭小子追别人老婆呢!真是疯了!你们呀,一个个统统都跟着他疯!”
“祈愿是好女孩。”丁唯忧辩解:“她和傅觉冬那是挂名夫妻。”
“好女孩多了,温柔的,知理的,多少姑娘追着他,他统统不要!非要追着人傅觉冬的老婆,真是不争气!”姜媛恨铁不成钢愤叹。
“别的姑娘再好也不是祈愿,那这世上好男人还多着呢,您怎么也不……”丁唯忧率真坦直,话出舌栅才发觉自己失态立刻住嘴。
姜媛刮过丁唯优秀鼻,仿佛想起什么道:“对了,你七哥的八宝粥呢,怎么今儿个一个没出来护驾?”丁唯优噗嗤一笑,每次听到姜媛形象生动地管饺子、馄饨、薏仁他们八个叫“八宝粥”时都不禁心底好笑。
“唉,别提了。”此刻她倒故作哀伤道:“昨晚幸苦了一整夜,跟着七哥召集着弟兄们冒着严寒大雪把那些仿真小梅花一朵朵挂上树去。还得涂香料,现在八成都卧暖房里打喷嚏呢!昨晚全都一宿没睡,我真怕七哥身体顶不住!”
此刻一阵北风呼啸而来,那树梢上朵朵红粉梅缱绻而下,祈愿惊羡的眼神跟着它飘在周围皎洁的雪片中,顿觉额心一凉,那朵梅竟不偏不移降落到她额上。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漫雪中泛着玉的光芒。香影映君眸,他的心一动,艳红照水,祈愿不迭去摸,已有温热的气息贴近,他禁不住吻上她的额,那个深长的吻融化她额上的雪花,融化她心口的寒冷,温暖脉脉浇灌进来,祈愿的整颗心都滚烫起来。她赤红着脸,双颊竟堪比那朵朵红梅。
站在远处的两人这才深舒一口气,“算他机灵!”姜媛虚惊一场。安下心来。要是让祈愿摸到那朵花,那他们一伙子人的煞费苦心可就全竹篮打水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丁唯忧奉承献媚地勾紧姜媛,调笑道。
“少贫嘴!”姜媛食指溺爱地抵过丁唯忧眉心骨。“小优,我问你,如果给你从一到十,你告诉我意深对那个祈愿痴迷的程度是几?”
丁唯优想也不想:“一百!”
姜媛一阵叹息。
望着满天梅红,“意深,”这是祈愿第一次这么叫他,他的心一动。“嗯?”
烈风迎面扑来,吹起她刘海,吹出一片凄哀:“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宠我了。不要对我那么好,我不值得!”她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连着她的头。
他却更用力从她身后裹住她的身体,抵御严寒的侵袭。唇片贴着她的后颈,蛊惑低沉说:“那你就让我值得一点!”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祈愿凝噎着:“我虚荣又贪财,我并不善良单纯,如果你以为我……”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低的:“我第一次在晚宴上遇到你就知道。”是的,他知道,他知道她不是能放在暖房里颐养的兰花,也不是要靠依附才能生存的菟丝。他了解她骨子里的每一个邪恶小基因。
她在他的怀里转了个身,一双明澈动人的眼睛望着他:“好,我答应你!”
“什么?”
“我答应你留下孩子。”
他抱住她的手不由自主一紧,满脸的喜不自胜。而她坦白:“可我还是不爱你!”
贺意深怔了下,长叹一声,“你打击起我来还真是不遗余力啊!”他提眉望着莽莽白雪,好半天不吭声,久久才缓缓开口:“不爱就不爱吧,人一辈子总不会事事顺心的。只要你肯留下孩子就够了,够了……”
看见他沉吟的面容,祈愿突然觉得心绪不宁,望着飞洒如棉的雪花,肆虐恣意。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只是这一刻她不想去想,她第一次贴近他的呼吸,紧紧地依进他宽阔的怀抱,寒冬腊月,温暖无比……
贺意深接到傅觉冬的电话时正望着窗外肆意飘荡席卷而来的鹅毛大雪。
“有空吗?我想我们有必要谈谈!”冷漠生硬的声音。
“哪里?”他的唇线紧紧抿着,言简意赅地问。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希望你还记得!”
“嘟嘟嘟——”忙音很快吞没了傅觉冬冰冷的尾音。他茫然伫立着,整个人像一株千年冷松。他呆立了许久,将窗微微推开一点缝隙,骤时,一股冷风直扑而来,他自小生在北方,没想到上海的冬天竟是这样冷,冷到骨子里,冷到每一根神经都紧缩起来。他立马关上窗,企图将寒冷和冽风挡在窗外。
可是他知道梅谢挽不住,冬至,始终还是来了……
汽车堵在路上,车窗外,天色从夕阳的绛红渐渐转为深蓝。贺意深第一次让司机送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不想开车。
他失神怔忪望着天空,心想着,几个小时后会从这片墨黑的天幕降下如何的流星雨呢?
“今晚会有双子座流星雨!我准备了望远镜,祈愿,你要不要一起来看?”
“好啊。好啊。”她答应得爽快,“我也叫上小烟。”
适逢贺意深接完傅觉冬电话,一个人伫窗惶惶发愣时祈愿和丁唯忧的笑语从身后蓦地响起。
他一回头,立马沉下脸,祈愿穿得单薄,还赤着脚,他面带严色道:“什么流星雨,每年都有,有什么好稀奇的。大半夜的爬起来,受凉了怎么办?”有时候他对她就是专横到不讲理。
“那我们还每天都睡觉呢,有什么好稀奇的!少睡一点又不会死!”丁唯忧不买账反驳!
“我们在后院里看吧,那里视野广阔。”祈愿直接就忽略他,拉着丁唯忧一脸喜色。可还没等丁唯忧回应,她已被贺意深一个拦腰抱起。
“喂喂,你疯啦,贺意深你干嘛?你快放我下来!”祈愿双腿直蹬,捶着他结识的手臂。
“你没记性,一天到晚赤着脚乱走。不惩罚一下还反了!”他抱着她向两楼的卧房走。
徒留丁唯忧无奈摇头。
“你这人怎么这么野蛮?读过书没?”祈愿愤愤然。
贺意深很意外没有和她斗嘴,不说话,一张脸始终沉着。小心把她抱到床上坐下,她不理他,他终于软化口气:“现在不好好睡一觉,半夜哪儿来的精神看什么破流星!”
“这可是你说的。”她只需对他残忍一笑,他就筋酥骨软。
“嗯。”他为他盖上棉被,刚要抽手却被她一把抓住,他一惊,祈愿半张脸掩在被角里,只留一对漆黑琉璃般的眼睛。
“又怎么了?”
“你要出去?”祈愿见他套着外套,眼里有些许失落。
“你不舍得?”他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些许笑容。“要我陪你?”
“做梦吧你!”她还是刻薄,嫌弃地一把松手,“去吧去吧,有多远走多远。永远别回来才好呢!”
他笑起来,伸手托住她的脸,低头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撷取一吻。“等我回来!”心里却有种惶惶若失的不安。
“七哥,到了。”汽车疾驰中一个刹住,打断贺意深的回忆。
走进饭店,“请问是贺意深先生吗?”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迎上来。他微一颔首。
“傅先生已经到了,请跟我来!”服务生彬彬有礼将他往里领。他踩着法式抛光木质地板缓缓而来。桌椅装潢都如意大利的工艺美学,尽显极臻之气。
推开两扇绯色气派的大门,如昼灯光瞬间铺开。硕大豪华的空间里,只有一桌,只有一人。
傅觉冬穿一件米色混丝羊绒衫。玻璃窗外的浦江夜景、繁星点点降临他身后,闪烁璀璨。
“你迟到了!”他持刀考究切着银盘中的慢炖澳洲牛短肋肉。未抬头,口中淡淡一声。一桌子菜已经全部上满。
“堵车!”贺意深脱下Canail水貂皮夹克挂在椅背,坐在他对面。
“幸好你还记得这里。”他还是没抬头。
“嗯,”贺意深目光不由投到侧方角落的那个位置。昔日的流光溢彩如霓虹闪烁眼前。“如果没记错,十年前的那天你就是一个人坐在那儿的。”
时光飞逝,弹指间,竟是十年。
十年,他们还是这样不共戴天!
直到如今贺意深还清楚记得那是9月的一天,那天飘着小雨,他来上海参加一场数学竞赛,他一向藐视为赢奖状的考试,可是那一次他来了,因为他知道终于可以见到他!那一日傅觉冬就孤自坐在那个角落,低眉垂头、旁若无人地专注从一盘色拉中将一颗颗豌豆叉出碟子。就像在做一道排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