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万里彤云作,迤逦祥光遍斋阁。
未教柳絮舞千毬,先使梅花开数萼。
入帘有韵自飕飕,点水无声空漠漠。
夜来阁向古松梢,向晓朔风吹不落。
这八句诗题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盐,似柳絮,似梨花。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个神人掌管。那三个神人?姑射真人、周琼姬、董双成。周琼姬掌管芙蓉城;董双成掌管贮雪琉璃净瓶,瓶内盛着数片雪;每遇彤云密布,姑射真人用黄金箸敲出一片雪来,下一尺瑞雪。当日紫府真人安排筵会,请姑射真人、董双成,饮得都醉。把金箸敲着琉璃净瓶,待要唱只曲儿,错敲破了琉璃净瓶,倾出雪来,当年便好大雪。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骡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却有个神仙是洪厓先生管着,用葫芦盛着白骡子。赴罢紫府真人会,饮得酒醉,把葫芦塞得不牢,走了白骡子,却在番人界里退毛。洪厓先生因走了白骡子,下了一阵大雪。
且说一个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马,变成一件蹊跷神仙的事,举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迹尚存。
萧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有个谏议大夫姓韦,名恕,因谏萧梁武帝奉持释教得罪,贬在滋生驷马监做判院。这官人中心正直,秉气刚强,有回天转日之言,怀逐佞去邪之见。这韦官人受得滋生驷马监判院,这座监在真州六合县界上。萧梁武帝有一匹白马,名作“照殿玉狮子”:蹄如玉削,体若琼妆。荡胸一片粉铺成,摆尾万条银缕散。能驰能载,走得千里程途;不喘不嘶,跳过三重阔涧。浑似狻猊生世上,恰如白泽下人间。这匹白马,因为萧梁武帝追赶达摩禅师,到今时长芦界上有失,罚下在滋生驷马监,教牧养。
当日大雪下,早晨起来,只见押槽来禀覆韦谏议道:“有件祸事!昨夜就槽头不见了那照殿玉狮子。”唬得韦谏议慌忙叫将一监养马人来,“却是如何计结?”就中一个押槽出来道:“这匹马容易寻,只看他雪中脚迹,便知着落。”韦谏议道:“说得是。”即时差人随着押槽,寻马脚迹。迤逦间行了数里田地,雪中见一座花园,但见:粉妆台榭,琼锁亭轩。两边斜压玉栏杆,一径平钩银绶带。太湖石陷,恍疑盐虎深埋;松柏枝盘,好似玉龙高耸。径里草枯难辨色,亭前梅绽只闻香。却是一座篱园。押槽看着众人道:“这匹马在这庄里。”即时敲庄门,见一个老儿出来。押槽相揖道:“借问则个。昨夜雪中滋生驷马监里,走了一匹白马。这匹白马是梁皇帝骑的御马,名唤做‘照殿玉狮子’。看这脚迹时,却正跳入篱园内来。老丈若还收得之时,却教谏议自备钱酒相谢。
”老儿听得,道:“不妨,马在家里。众人且坐,老夫请你们食件物事了去。”众人坐定,只见大伯子去到篱园根中,去那雪里面,用手取出一个甜瓜来。看这瓜时,真个是:绿叶和根嫩,黄花向顶开。香从辛里得,甜向苦中来。那甜瓜藤蔓枝叶都在上面。众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颜色又新鲜。大伯取一把刀儿,削了瓜皮,打开瓜顶,一阵异气喷人。请众人吃了一个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个瓜来,道:“你们做老拙传话谏议,道张公教送这瓜来。”众人接了甜瓜。大伯从篱园后地,牵出这匹白马来,还了押槽。押槽拢了马儿,谢了公公,众人都回滋生驷马监。见韦谏议,道:“可煞作怪!大雪中如何种得这甜瓜?”即时请出恭人来,和这十八岁的小娘子都出来,打开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却罪过这老儿,与我收得马,又送瓜来,着个甚道理谢他?”
捻指过了两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谢那送瓜的张公,谢他收得马。”谏议即时教安排酒樽食垒,暖荡撩锅,办几件食次,叫出十八岁女儿来,道:“我今日去谢张公,一就带你母子去游玩闲走则个。”谏议乘着马,随两乘轿子,来到张公门前,使人请出张公来。大伯连忙出来唱喏。恭人道:“前日相劳你收下马,今日谏议置酒,特来相谢。”就草堂上铺陈酒器,摆列杯盘,请张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辞,掇条凳子,横头坐地。酒至三杯,恭人问张公道:“公公贵寿?”大伯言:“老拙年已八十岁。”恭人又问:“公公几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说:“公公,也少不得个婆婆相伴。”大伯应道:“便是没恁么巧头脑。”恭人道:“也是。
说个七十来岁的婆婆?”大伯道:“年纪须老,道不得个:百岁光阴如捻指,人生七十古来稀。”恭人道:“也是。说一个六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恭人道:“也是。说一个五十来岁的?”大伯又道:“老也。三十不荣,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寻死路。”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说个三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说:“公公,如今要说几岁的?”大伯抬起身来,指定十八岁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为匹配,足矣。”韦谏议当时听得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却不听他说话,叫那当直的都来,要打那大伯。恭人道:“使不得。特地来谢他,却如何打他?这大伯年纪老,说话颠狂,只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归去。
话里却说张公,一并三日不开门。六合县里有两个扑花的,一个唤做王三,一个唤做赵四,各把着大蒲篓来,寻张公打花。见他不开门,敲门叫他,见大伯一行说话,一行咳嗽,一似害痨病相思,气丝丝地。看那大伯时,喉咙哑飒飒地出来道:“罪过你们来,这两日不欢,要花时打些个去,不要你钱。有件事相烦你两个:与我去寻两个媒人婆子。若寻得来时,相赠二百足钱,自买一角酒吃。”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时之间,寻得两个媒人来。张公道:“有头亲,相烦说则个。这头亲,曾相见,则是难说。先各与你三两银子,若讨得回报,各人又与你五两银子。说得成时,教你两人撰个小小富贵。”张媒、李媒便问:“公公要说谁家小娘子?”张公道:“滋生驷马监里韦谏议有个女儿,年纪一十八岁,相烦你们去与我说则个。”
两个媒婆含着笑,笑接了三两银子出去。行半里田地,到一个土坡上,张媒看着李媒,道:“怎地去韦谏议宅里说?”张媒道:“容易。我两人先买一角酒吃,教脸上红拂拂地,走去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去说与大伯,只道说了,还未有回报。”道犹未了,则听得叫道:“且不得去!”回头看时,却是那张公赶来,说道:“我猜你两个买一角酒,吃得脸上红拂拂地,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来,说与我道:未有回报。还是恁地么?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万讨回报。”两个媒人见张公恁地说道,做着只得去。
两人同到滋生驷马监,倩人传报与韦谏议。谏议道:“教入来。”张媒、李媒见了。谏议道:“你两人莫是来说亲么?”两个媒人笑嘻嘻的,怕得开口。韦谏议道:“我有个大的儿子,二十二岁,见随王僧辩征北,不在家中。有个女儿,一十八岁,清官家贫,无钱嫁人。”两个媒人则在阶下拜,不敢说。韦谏议道:“不须多拜,有事但说。”张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说,为他六两银;欲待说,恐激恼谏议,又有些个好笑。”韦谏议问:“如何?”张媒道:“种瓜的张老,没来历,今日使人来叫老媳妇两人,要说谏议的小娘子。得他六两银子,见在这里。”怀中取出那银子,教谏议看,道:“谏议周全时,得这银;若不周全,只得还他。”谏议道:“大伯子莫是风?我女儿才十八岁,不曾要说亲,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这六两银子?”张媒道:“他说来,只问谏议觅得回报,便得六两银子。”谏议听得说,用指头指着媒人婆道:“做我传话那没见识的老子:要得成亲,来日办十万贯见钱为定礼,并要一色小钱,不要金钱准折。”教讨酒来劝了媒人,发付他去。
两个媒人拜谢了出来,到张公家,见大伯伸着脖项,一似望风宿鹅,等得两个媒人回来。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两银子来,安在桌上,道:“起动你们,亲事圆备。”张媒问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说,要我十万贯钱为定礼,并要小钱,方可成亲。”两个媒人道:“猜着了,果是谏议恁地说。公公,你却如何对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来开了,安在桌子上,请两个媒人各吃了四盏。将这媒人转屋山头边来,望着道:“你看!”两个媒人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瞳人,打一看时,只见屋山头堆垛着一便价十万贯小钱儿。道:“你们看,先准备在此了。”只就当日,教那两个媒人先去回报谏议,然后发这钱来。媒人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