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诸弟子开门看时,赵升依前拱立,求见师长。诸弟子曰:“吾师甚是私刻,我等伏侍数十年,尚无丝毫秘诀传授,想你来之何益?”赵升曰:“传与不传,惟凭师长。但某远踄而来,只愿一见,以慰平生仰慕耳。”诸弟子又曰:“要见亦由你,只吾师实不在此,知他何日还山?足下休得痴等,有误前程。”赵升曰:“某之此来,出于积诚。若真人十日不归,愿等十日;百日不来,愿等百日。”
众人见赵升连住数日,并不转身,愈加厌恶,渐渐出言侮慢,以后竟把作乞儿看待,恶言辱骂。赵升愈加和悦,全然不校。每日只于午前往村中买一餐,吃罢,便来门前伺候。晚间众人不容进门,只就阶前露宿。如此四十馀日。诸弟子私相议论道:“虽然辞他不去,且喜得瞒过师父,许久尚不知觉。”只见真人在法堂鸣钟集众,曰:“赵家弟子到此四十馀日,受辱已足了,今日可召入相见。”众弟子大惊,才晓得师父有前知之灵也。王长受师命,去唤赵升进见。赵升一见真人,涕泣交下,叩头求为弟子。真人已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试之。过了数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
赵升奉命来到田边,只有小小茅屋一间,四围无倚,野兽往来极多。赵升朝暮伺候赶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月明如昼。赵升独坐茅屋中,只见一女子,美貌非常,走进屋来,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妾乃西村农家之女,随伴出来玩月。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侣,追寻不着,迷路至此。两足走得疼痛,寸步难移,乞善士可怜,容妾一宿,感恩非浅。”赵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径往他床铺上,倒身睡下。口内娇啼宛转,只称脚痛。赵升认是真情,没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另铺些乱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脚痛,故意不肯行走,撒娇撒痴的要茶要饭。赵升只得管顾他。那女子到说些风话,引诱赵升。到晚来,先自脱衣上铺,央赵升与他扯被加衣。赵升心如铁石,见女子着邪,连茅屋也不进了,只在田塍边露坐到晓。至第四日,那女子已不见了,只见土墙上题诗四句,道是:
美色人皆好,如君铁石心。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
字画柔媚,墨迹如新。赵升看罢,大笑道:“少年作乐,能有几时?”便脱下鞋底,将字迹挞没了。
光阴荏苒,不觉春去秋来。赵升奉真人之命,担了樵斧,去山后砍柴。偶然砍倒一株枯松,去得力大,唿喇一声,松根迸起。赵升将双手拔起松根看时,下面显出黄灿灿的一窖金子。忽听得空中有人云:“天赐赵升。”赵升想道:“我出家之人,要这黄金何用?况且无功,岂可贪天之赐?”便将山土掩覆。收拾了柴担,觉得身子困倦,靠石而坐,少憩片时。忽然狂风大作,山凹里跳出三只黄斑老虎。赵升安坐不动,那三只虎攒着赵升,咬他的衣服,只不伤身。赵升全然不惧,颜色不变,谓虎曰:“我赵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弃家入道,不远千里,来寻明师,求长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债,今生合供你啖嚼,不敢畏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蒿恼人。”三虎闻言,皆弭耳低头而去。赵升曰:“此必山神遣来试我者。死生有命,吾何惧哉!”当日荷柴而归,也不对同辈说知见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分付赵升往市上买绢十匹。赵升还值已毕,取绢而归。行至中途,忽闻背后有人叫喊云:“劫绢贼慢走!”赵升回头看时,乃是卖绢主人,飞奔而来,一把扯住赵升,说道:“绢价一些未还,如何将我绢去?好好还我,万事全休!”赵升也不争辨,但念:“此绢乃吾师欲用之物,若还了他,如何回覆师父?”便脱下貂裘与绢主,准其绢价。绢主尚嫌其少,又脱锦袄与之,绢主方去。赵升持绢献上真人。真人问道:“你身上衣服,何处去了?”赵升道:“偶然病热,不曾穿得。”真人叹曰:“不吝己财,不谈人过,真难及也。”乃将布袍一件,赐与赵升,赵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赵升和同辈在田间收谷,忽见路旁一人,叩头乞食,衣裳破弊,面目尘垢,身体疮脓,臭秽可憎,两脚皆烂,不能行走。同辈人人掩鼻,叱喝他去。赵升心中独怀不忍,乃扶他坐于茅屋之内,问其疾苦。将自己饭食,省与他吃。又烧下一桶热汤,替他洗涤臭秽。那人又说身上寒冷,欲求一衣。赵升解开布袍,卸下里衣一件,与之遮寒。夜间念他无倚,亲自作伴。到夜半,那人又叫呼要解。赵升闻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进来。日间省饭食养他,常自半饥的过了,夜间用心照管。如此十馀日,全无倦怠。那人疮患将息渐好,忽然不辞而去。赵升也无怨心。
时值初夏,真人一日会集诸弟子,同登天柱峰绝顶。那天柱峰在鹤鸣山之左,三面悬绝,其状如城。真人引弟子于峰头下视,有一桃树,傍生石壁,如人舒出一臂相似,下临不测深渊。那桃树上结下许多桃子,红得可爱。真人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至道之要。”那时诸弟子除了王长、赵升外,共二百三十四人。皆临崖窥瞰,莫不股战流汗,连脚头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忙退步,惟恐坠下。只有一人,挺然而出,乃赵升也。对众人曰:“吾师命我取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圣师在此,鬼神呵护,必不使我死于深谷之中。”乃看准了桃树之处,身望下便跳。有这等异事,那一跳不歪不斜,不上不下,两脚分开,刚刚的跨于桃树之上,将桃实恣意采摘。遥望石壁上面,悬绝二三丈,四傍又无攀缘,无从爬上,乃以所摘桃子,向上掷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掷了又摘,摘了又掷;下边掷,上边接,把一树桃子,摘个干净。真人接完桃子,自吃了一颗,王长吃了一颗,把一颗留与赵升,恰好馀下二百三十四颗。分派诸弟子,每人一颗,不多不少。
真人问:“诸弟子中那个有本事,引导赵升上来?”诸弟子面面相觑,谁敢答应?真人自临岩上,舒出一臂,接引赵升。那臂膊忽长二三丈,直到赵升身边。赵升随臂而上,众弟子莫不大惊。真人将所留桃实一颗,与赵升食毕。真人笑而言曰:“赵升心正,能投树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试投下,若心正时,当得大桃。”众弟子皆谏曰:“吾师虽然广有道法,岂可自试于不测之崖乎?方才赵升幸赖吾师接引。若吾师坠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师者?万万不可也。”有数人牵住衣裾苦劝,惟王长、赵升默然无言。真人不从众人之劝,遂向空自掷。众人急觑桃树上,不见真人踪迹;看着下面,茫茫无底,又无道路可通。眼见得真人坠于深谷,不知死活存亡。诸弟子人人惊叹,个个悲啼。赵升对王长说道:“师,犹父也。吾师自投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下去,看其下落。”于是升、长二人各奋身投下,刚落在真人之前。只见真人端坐于磐石之上,见升、长坠下,大笑曰:“吾料定汝二人必来也。”
这几桩故事,小说家唤做“七试赵升”。那见得七试?
第一试,辱骂不去;
第二试,美色不动心;
第三试,见金不取;
第四试,见虎不惧;
第五试,偿绢不吝,被诬不辨;
第六试,存心济物;
第七试,舍命从师。
原来这七试,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黄金、美女、大虫、乞丐,都是他役使精灵变化来的。卖绢主人,也是假的。这叫做将假试真。凡入道之人,先要断除七情。那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真人先前对诸弟子说过的:“汝等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正谓此也。
且说如今世俗之人,骄心傲气,见在的师长说话略重了些,兀自气愤愤地,况肯为求师上,受人辱骂?着甚要紧加添四十馀日露宿之苦?只这一件,谁人肯做?至于“色”之一字,人都在这里头生,在这里头死,那个不着迷的?列位看官们,假如你在闲居独宿之际,偶遇个妇人,不消一分半分颜色,管请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况且十分美貌,颠倒挜身就你,你却不动心,古人中除却柳下惠,只怕没有第二个人了。又如今人为着几贯钱钞上,兄弟分颜,朋友破口;在路上拾得一文钱,却也叫声“吉利”,眉花眼笑。
眼见这一窖黄金,无主之物,那个不起贪心?这件又不是难得的?今人见一只恶犬走来,心头也唬一跳;况三个大虫,全不怖畏,便是吕纯阳祖师舍得喂虎,也只好是这般了。再说买绢这一节,你看如今做买做卖的,讨得一分便宜,兀自欢喜;平日间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赌神罚咒,那个肯重叠还价?随他天大冤枉加来,付之不理,脱去衣裳,绝无吝色,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恶疾,子孙在床前服事,若不是足色孝顺的,口中虽不说,心下未免憎嫌;何况路傍乞食之人,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结末来,两遍投崖,是信得师父十分真切,虽死不悔。这七件都试过,才见得赵升七情上一毫不曾粘带,俗气尽除,方可入道。
闲话休题。真人见升、长二人,道心坚固,乃将生平所得秘诀,细细指授。如此三日三夜,二人尽得其妙。真人乃飞身上崖,二人从之,重归旧舍。诸弟子相见,惊悼不已。真人一日闭目昼坐,既觉,谓王长、赵升曰:“巴东有妖,当同往除之。”师弟三人,行至巴东,忽见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问曰:“此地有咸泉,今在何处?”神女答曰:“前面大湫便是。近为毒龙所占,水已浊矣。”真人遂书符一道,向空掷去。那道符从空盘旋,忽化为大鹏金翅鸟,在湫上往来飞舞。毒龙大惊,舍湫而去,湫水遂清。十二神女各于怀中探出一玉环来献,曰:“妾等仰慕仙真,愿操箕帚。”真人受其环,将手缉之,十二环合而为一。真人将环投于井中,谓神女曰:“能得此环者,应吾夙命,吾即纳之。”十二神女要取神环,争先解衣入井。真人遂书符,投于井中,约曰:“千秋万世,永作井神。”即时唤集居民,汲水煎煮,皆成食盐。嘱付:“今后煮盐者,必祭十二神女。”那十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惑男子,降灾降祸。被真人将神符镇压,又安享祭祀,再不出现了。从此巴东居民,无神女之害,而有咸井之利。
真人除妖已毕,复归鹤鸣山中。一日午时,忽见一人,黑帻,绢衣,佩剑,捧一玉函,进曰:“奉上清真符,召真人游阆苑。”须臾,有黑龙驾一紫舆,玉女二人引真人登车,直至金阙。群仙毕集,谓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绛节,前行引导。至一殿,金阶玉砌,真人整衣趋进,拜舞已毕。殿上敕青童持玉册,授真人“正一天师”之号,使以“正一盟威”之法,世世宣布,为人间天师,劝度未悟之人。又密谕以飞升之期。
真人受命回山,将“盟威”、“都功”等诸品秘箓,及斩邪二剑,玉册、玉印等物,封置一函,谓诸弟子曰:“吾冲举有日,弟子中有能举此函者,便为嗣法。”弟子争先来举,如万斤之重,休想移动得分毫。真人乃曰:“吾去后三日,自有嫡嗣至此,世为汝师也。”
至期,真人独召王长、赵升二人谓曰:“汝二人道力已深,数合冲举,尚有馀丹,可分饵之,今日当随吾上升矣。”亭午,群仙仪从毕至,天乐拥导,真人与王长、赵升在鹤鸣山中,白日升天。诸弟子仰视云中,良久而没。时桓帝永寿元年九月九日事,计真人年已一百二十三岁矣。
真人升天后三日,长子张衡从龙虎山适至。诸弟子方悟“嫡嗣”之语,指示封函,备述真人遗命。张衡轻轻举起,揭封开看,遂向空拜受玉册、玉印。于是将诸品秘箓,尽心参讨,斩妖缚邪,其应如响。至今子孙嗣法,世世为天师。后人论“七试赵升”之事,有诗为证:
世人开口说神仙,眼见何人上九天?
不是仙家尽虚妄,从来难得道心坚。
(《喻世明言》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