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馀。道不得“坐吃山崩”。虽然得这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笏,衣裳又不好变卖;不去营运,日来月往,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梁上道:“孩儿你见也不见?”——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道:“你爷养得你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栲栲儿。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脂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儿子欲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端门看灯,从张员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灯,说道今年好灯,儿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娘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撞着当时赐御酒,撒金钱,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张胜问道:“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今夜也放灯。”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就府门前不见了王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我娘分付道:‘你两个同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
猛省道:“前面是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线铺,添许多烟火,今日想他也未收灯?”迤逦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开着,十字两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三个字,兀自不知道因甚罪,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间,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渐次间,行到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正行之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回头看时,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王二哥在巷口等我,买些酒吃归去,恰也好。”同这酒博士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儿前面。量酒道:“在这里。
”掀开帘儿,张主管看见一个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上蓬松,正是:乌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丹花被土沉埋。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却想不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管道:“小夫人如何在这里?”小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因烧煅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张胜道:“使不得!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日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官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
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将前后事情逐一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连声叫道:“苦恼,苦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望乞容留!”婆婆听得说道:“夫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人在家住。小夫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栲栲儿为记。”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未动,正好收买货物。”张胜自从开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唤张胜做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待,并不及乱。
当时清明节候,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到晚回来,却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一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回头看时,却是旧主人张员外。张胜看张员外面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邀入酒店里,一个稳便儿坐下。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张员外道:“不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见一个安童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
小夫人叫住问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府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二三十人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搬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拷问,要这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没有’。将我打一顿毒棒,拘禁在监。到亏当日小夫人入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撒,把我断了。则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几颗了。”甚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
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小夫人问道:“怎恁地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说的话说了一遍。小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一声,你岂不理会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张胜道:“你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来迎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是鬼,便明白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入去,只没寻讨处,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却在那里?”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其馀剪去数颗,将钱取赎讫。王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绒线铺。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醮,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然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警世通言》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