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喘过气来，他又接到集结兵力打“邯郸歼灭战”的命令。晋冀鲁豫野战军在上党战役结束后，就谋划着在邯郸地区，集中歼灭妄想进剿太行山根据地以及前往华北、东北的孙连仲兵团的国民党四十一军和十一军的三个半师。这次的歼灭战，克城的团是正面突击。他率团直插马头镇，引来了敌人的强大火力，但战士们个个打得异常勇猛，突破敌人的防线后，就直捣了内城空虚的敌二四七师师部，活捉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马法五。邯郸一战结束后，一天，张克城和政委刚吃过早饭，太岳军区司令部便传来命令，说党中央要中原野战军在取得平陆和孟县战役的胜利后，挥师进入山东沂蒙山区，陈赓领导的太岳军区几个纵队的野战军要去开辟豫陕鄂和陕南根据地，直接把利刃插进中原，给南京国民党政府肋下榫个大大的楔子。张克城很快就理解到了党中央和关于战略转移决策的重大意义。与政委策划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部署了一场新的调虎离山的战斗，全歼了苌池两个半营的国民党军队。趁战士们士气高昂的时刻，便悄无声息地指挥部队撤离出太行山区，南渡章河向中原挺进了。
任菊花只身回到了重庆。到达工厂时她顾不得洗在近一个月跋涉中留下的满身尘土。她告诉了在厂门外碰到的书琴说：“书琴姐，我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马上就来向太太汇报三小姐的情况。”说着，她给书琴递上了邵美仙给她父母的信。并吩咐她，说道：“你先快把信给太太看，免得他们着急。”任菊花洗漱完，换了一身从北方带回的衣衫，匆匆地到达鹓书房旁边的小客厅。鹓见她来了，忙起身迎到门口，拉着她的手又是问候又是探视。良久，她才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叫她坐进沙发，惊叹而又亲切地问道：“啊，菊花，你一路辛苦了！从北方到南方，要横跨几个省。过黄河，翻越秦岭，你确实不容易。菊花呀，我已经读了美仙的信。我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的为人，他们的事都木已成舟，父母也没法改变。今天，你就去休息一天。今晚老爷才回来，明天我和老爷一道听你讲一讲美仙的事，你去吧。
”任菊花刚站起身子，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还没进门就老远地叫着：“妈妈，妈妈，我在读书，弟弟却要撕我的书。他是坏娃娃，他还叫我带他到江边上去看轮船，说是看船好玩，船上有姐姐呢。”鹓舒心地微笑着，拉起他两个的小手，给任菊花介绍说：“高的这个是逸民，小的这个是逸众。”她摇着他俩的手说：“快叫任阿姨，她从三姐身边来，从很远的北平回来。”两个小孩瞪着大眼睛，望着这个陌生而高大的女人，眼珠滴溜溜地直转，就是不开口叫人。任菊花吃惊地望了望太太，欢喜地说道：“哟，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唉，难怪我发现我长老了。”“嗨，你一个小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就说老了呢？你看，我才是真正的老了嘛。”鹓笑着，用手抻了抻水红色镶蓝边的缎子旗袍，伸直了腰，说：“人过三十五，吃啥都是补。你看，我的腰差点都快成水桶腰了。”“不，不，不。太太现在才是仪态万方呢。没有这么丰腴的腰身，端庄秀丽的气质，跟老爷走在一起，别人还以为你是一个漂亮的丫头呢。
”“你看你，在北平学了不少新词语吧。女人也怪，到了三十多岁，喝水都要发胖。好在有两个孩子折磨人，要见到他们，你就得像捉小鸡一样的四处撵。老爷五十得子，心痛得宝贝似的，我一天跑上跑下地找他们，奶妈和丫头都管不住他们，我就把跟他们在一起当成是锻炼身体。” 送别了任菊花，鹓叫来丫鬟带走了两个儿子，她又复读了一遍美仙简短的来信。她暗自想道：“美仙这个女儿与其他四个姊妹的脾性迥然不同，她刚烈耿直，说一不二，她来信已明确宣称她已与张克城结了婚。我看谁也改变不了她的选择，既然木已成舟，事实难改，我只有说服力琛，默认了美仙的选择。择机给他们也举办一个婚宴，告知亲朋世交，就算了结了我们做父母的一桩心愿。”邵力琛回来了，他见鹓已经入睡，便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抱枕孤独而眠。鹓自从奶逸众开始，便与邵力琛分床而睡。虽然力琛给孩子请了两个奶妈，但鹓却坚持说：“孩子只有吃了亲娘的奶，才会遗传父母的智慧和脾性，才能对外界的病菌有免疫力。
不然，容易生病，长大了还会是一个很倔的男人。”邵力琛自觉鹓聪明能干，事事都由着她的性子。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发出一丝亮色，邵力琛便起得床来。他到外地联络生意好几天没有亲近过鹓，便想趁她早晨醒了好过来温存一番。他轻轻来到她的床边。鹓见邵力琛来了，急忙起床赤脚到梳妆台上拿起了邵美仙的书信递给他。他不看信，而是顺手搂住她，坐在床沿，要亲她的小嘴。鹓推开他的脸腮，正色地说：“唉，满脸胡子，怪扎人的，今晚再说。现在你先读信，是美仙来的。”一听是三年多没见面的女儿的来信，邵力琛便揿亮了床头的电灯，一目十行地飞快读完。读着读着，他脸色大变，他坐在床沿上，眨了眨眼睛，又拿起信来仔细地复读了一遍，便脸色铁青，神情木然，许久没有说出半句话来。鹓见状，立即匍匐到他的肩头上，撒娇似的说：“老爷你不要生气，‘儿大不由人，女大不中留’，已是古人的老话了，你还气啥呢，她书都读成博士了，那么大个人了，你鞭长莫及也管不了她。我也想过了，我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默认了他俩的婚配。
要不然，你在千里之外气喷血涌，说不定这个时候，他们两个还正在被窝里面逗趣玩乐呢。”邵力琛侧脸气愤地瞪了鹓一眼，仍然只叹粗气，没有半句语言。她怕美仙的事气坏他的身子，忙蹲到他的前面给他揉着胸口，乞求似的说：“力琛，你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吧，我陪你。”说完，扶邵力琛躺在床上。待他出气均匀了一点儿，她才又说：“老爷啊，你是五个儿女的父亲，只有一个不听你的话那是正常的，我看还是由着她吧，他们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你就是再气再怄也没法挽回了。老爷呀，你睡吧，我陪你。”邵力琛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天花板，仍然不说半句话。鹓去解他的衣扣，他忽然从床上一跃坐起，颤抖着身子，两眼顷刻间就喷涌出豆大的泪滴，他哽咽着说：“你不理解我，美仙也不理解我。”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泪眼婆娑地叹息道：“我看她做事有主见，敢作敢为，率直认真，人又聪明机智。我有心培养她，送她去读书，目的是让她学成归来，继承我的事业呀！唉——她枉费了我器重她的一片心机啊。”鹓待邵力琛痛哭过后稍稍平静了点儿，就叫小翠和书琴服侍老爷到小客厅里去用早餐。
吃过早饭，魏书琴把任菊花领进了小客厅。她进屋见老爷太太都在，便半弯着腰，给他们请了早安。鹓示意任菊花坐在老爷身边。任菊花到底是在大学里陪三小姐读了三年的书，见的世面多了，她见老爷和太太正襟危坐的样子，也不惊不诧地坐了下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说：“我知道老爷和太太都是开明的人，心胸宽阔的人，请恕我原原本本地给老爷太太讲真话。抗战胜利后，三小姐和老师、学生一起，到河北省易水河边的太行山下去慰问抗日将士，恰巧是张克城他们团的驻地。三小姐是个能干人，在慰问演出的舞台，她又报幕，又唱歌又跳舞。结果，被张克城认出来了，他当即冲上舞台认三小姐是他的妻子，当晚，团里就给他俩布置了新房，他俩就成了亲。几天后，三小姐回到燕大，给我讲述了他们的奇遇，我当时非常惊讶，劝她给老爷打个电话说明。她说是战乱时期，电话打不通，就安排我回重庆当面给你们讲述。燕大的校长非常赞赏她投奔八路军，说八路军有可能在中国建立一个真正民主的，由人民当家做主的崭新中国。
所以，他们给八路军送去了一大卡车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连同三小姐一道送去了军营。临行前，三小姐给了我一封信叫我带给老爷。昨天，我回到厂里便给了太太。我见三小姐嫁给张克城和投奔八路军非常高兴，她还劝我回到重庆给你们汇报她的情况后，也去投奔八路军。我想小姐也需要我照料，所以，当时我就答应了她。三小姐在舞台认夫已被燕大传为佳话，因此三小姐委托我回来劝慰老爷和太太，不要为她的事生气。她说，她今后会报答你们二老的养育之恩的……”邵力琛听完任菊花的讲述，两眼发愣地望着窗外。好一阵子，都一动不动。鹓叹了一口气，让菊花先退下。鹓看着邵力琛，委婉地说：“老爷啊，美仙既然已经走了，就让她远走高飞，去干她喜爱的事业吧。她就是那么一副犟脾气，就让她去吧，她碰到南墙总会要回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一个女孩子家，离家这么远，生活的环境又是那么的险恶和不可预测，我舍不得叫她吃苦，还是把菊花放出去照顾她吧。美仙离开家，她也没事做了。
力琛，你看，你看行吗？”邵力琛仿佛还在气头上，挥挥手，气呼呼地说：“去，去，让她去，死远了我就眼不见心不烦了！”鹓心里有了数，忙又说：“美娴和美妮都大学毕业了，现在闲在绣楼里，我看不行。美仙不在，你就多带她两姊妹，让她们跟你学，让她们见世面。不妨先让她俩在厂里的几个部门和岗位上去锻炼……”她还没说完，邵力琛便打断她的话头，做出痛苦的样子，连连说：“好，好，我现在老了，思想僵化了，你要怎么办都听你的好了。”鹓见邵力琛在气头上，也不跟他理论，淡淡一笑，便叫书琴扶老爷到书房里休息去了。很快，鹓就按照她给老爷讲示的意图，把美妮放在了采购销售部，让她去学习把住原材料采购关；把美娴放在了财务部，她是学经济的，让她主管现金的进出和支票票据的管理。美韵原本在财务部已干得很熟练，得知张克城去了北方后，居然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就嚷着不在厂里做事了，缠着简牧曦给她在政法大学弄到了一个教书的空缺，搬到沙坪坝居住去了。鹓仿佛看出了美韵的一点破绽，她在心里想：“美韵已经是离不得男人的女人了。
”虽然美韵那时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她还是说服了邵力琛，让美韵离开了东楼。安排好美娴和美妮的事，鹓叫书琴把菊花带到她的书房，她们两个整整交谈了一个下午。第二天，任菊花便带着她给邵美仙和张克城的信函，离开了重庆，又踏上了远去北方的艰辛旅程。一个晴朗的早上，钱昊钧从上海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邵力琛：“力琛哪，我和诗玮回到上海，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就让被日本人糟蹋得不成样子的东方造船厂恢复了生产。今天又开始造大船啦！你把你那边的事理顺了也回来吧。日本人投降了，一大批汉奸也被清除了。你回来吧，你的汽轮机厂，你的丝厂和绸厂，还有你的达琛公司，都等待你回来盘活和振兴哪！”邵力琛放下电话，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快步来到会客间，叫过衡秋萍，喜笑颜开地说：“你立即去请太太，到厂会议室，我们要讨论和研究东归的大事。”说完，他跑出会客间，来到广场，癫狂似的叫着：“工业救国，工业富民的宏愿要实现啦，要实现啦！”他放声大笑着，奔跑着，那压抑心中八年之久的奢望，又在他的心海激荡着，又重新燃起了他心中那快要熄灭的希望的火焰。
